皇城之中,殿前廣場上的幾處戰痕,已經連夜修補恢復如新。
太華殿外,數百身著各色朝服的朝臣,自千步廊魚貫而出,沿途三五成群,商談著昨日涉及鄔王一案的處置之策。
太華殿后方,百人儀仗,簇擁一架天子御輦,走向長樂宮。
御輦之上,身著黑紅相間龍袍的大魏女帝,左腿搭在右腿上,露出了紅色宮鞋和白皙腳踝,手肘枕著扶手支撐側臉,坐姿稍顯懶散,大氣的傲人身段兒,卻透著股君臨天下般的別樣霸氣。
冠冕垂下的十二根玉藻,遮擋了女帝柔艷無雙的面容,原本在朝堂上深邃到似是能洞悉人心的雙眸,此時卻帶著三分出神。
藩王謀逆的事情很大,但以鄔王的實力,根本翻不起浪花,有了合理由頭,捏死不過彈指一揮,在女帝眼中根本不算大事。
昨晚被一個男人英雄救美,還看了美人沐浴的模樣,對于女人來說事情很大,但女帝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還不至于為此羞羞怯怯魂不守舍。
此時走神,是在想著接下來該如何破局。
大魏有異心的不止一個鄔王,外有北梁虎視眈眈,內有諸王居心叵測,綠匪、平天教等大小叛賊數不勝數,這局面稱得上強敵環伺。
但女帝從沒把這些當成難處,從以女兒身坐上這個位置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能力滅掉目之所及的一切禍患,只留給后人一個再無兵鋒的泱泱盛世。
但做到這些需要時間,活著才能完成心中所想的一切;她面臨的困局,只有她自己的身體。
想要活的長久,就得想辦法找到失散的五張鳴龍圖,治愈自己觸碰禁忌帶來的體魄瑕疵。
但她不可能自己滿天下跑去找鳴龍圖。
師尊璇璣真人雖然厲害,也在暗中幫她尋找,但找鳴龍圖運氣比實力重要。
首先得有相當逆天的運氣,發現蛛絲馬跡;然后依靠過人的探查追蹤能力查到下落;再憑借絕世無雙的武藝搶到手。
這三點,實力這一環,反而是最簡單的條件。
夜驚堂似乎滿足這三個條件,但顯然沒有為她這大姨子赴湯蹈火的理由。
想要安排此重任,還得想辦法拉近關系,建立彼此超乎君臣之別的深刻情誼。
但昨天來這么一出,再拉近關系,指不定就拉到龍床上去了。
建立的不是純潔友誼,而是很奇怪的關系。
堂堂女帝,靠美人計俘獲男子的芳心,從而讓男人幫她辦事兒,不是她該有的行事風格。
身為帝王,應該用絕對的人格魅力,讓手下誓死效忠臣服。
昨天一槍戳翻曹公公,那絕世風姿,已經讓夜驚堂目露驚艷崇拜了。
但幾息時間都沒撐住,就當場破功,形象一落千丈,沒毛的事兒都被發現了。
沒毛的鳳凰不如雞,沒毛的老虎,看起來肯定也不威嚴霸氣。
這怎么讓夜驚堂敬畏臣服……
女帝坐在御輦上,也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剛剛回到承安殿,就聽見殿內傳來宮女紅玉的聲音:
“太后娘娘,圣上都回來了,您先把衣服換了吧,都快中午了……”
女帝回過神來,抬步走下御輦,讓宮人退去,不緊不慢進入了殿內。
殿內空空蕩蕩,宮人已經被太后娘娘攆了出去,臨湖的寢室之內,紅玉站在龍床前,柔聲勸說。
太后娘娘雙手疊在腰間,在龍床邊緣端坐,表情很是生動——鼓著腮幫,大眼睛霧蒙蒙的,明顯很生氣!
女帝知道緣由,她今天早上并非自然醒,而是被從噩夢中驚醒的太后娘娘,一腳踹下了龍床。
然后太后娘娘縮在床角抱著膝蓋,一副受盡凌辱的樣子,還不敢說發生了什么。
就那反應,女帝估計昨晚夜驚堂真干了什么,太后娘娘也得啞巴吃黃連,不敢說出去。
女帝怕太后娘娘想不開,專門和太后娘娘解釋,夜驚堂是她叫來的,有秘密差事要交代,讓太后別往心里去。
然后太后就憋不住了,委屈吧啦和她告狀,控訴夜驚堂的暴行,要叫夜驚堂進宮審問。
女帝肯定沒答應,婉拒推脫,太后娘娘就鬧脾氣了,一早上就坐在這里,飯不吃衣服也不換,一副本宮要絕食的樣子。
女帝進入寢室,攤開雙臂,讓紅玉解下龍袍和冠冕,柔聲道:
“都已經中午了,太后去用膳吧,別餓壞了。”
太后娘娘起身把紅玉攆出去,幫女帝解衣裳,眼神很是委屈:
“本宮哪有心思吃飯?夜驚堂偷偷摸摸跑來,就算是圣上秘密召見,發現本宮后,也不該把本宮嘴捂住,還打暈……本宮可是堂堂太后,這等大逆不道的行為,圣上竟然不管不問,要是換做離人,肯定幫本宮討說法……”
女帝安撫道:“朕已經訓斥過他了,他怕驚動宮人,點暈太后也是無奈之舉。”
太后娘娘可不這么覺得,猶豫稍許,低聲道:
“無奈歸無奈,但他做過什么,本宮總得問清楚吧?他把本宮打暈的時候,圣上不在場,房間里只有本宮和他兩個人,他若是對本宮做過什么,根本就沒人知道……都敢大逆不道打暈本宮了,順便親一口、摸一下……”
太后娘娘越說越委屈離譜。
女帝當時睡著了,其實也不清楚夜驚堂有沒有做什么,但以夜驚堂對她的態度來看,不會做哪些大逆不道之事,柔聲解釋道:
“他剛打暈太后,朕就回來了,沒時間冒犯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抬手在女帝鎖骨位置點了兩下:
“這不是冒犯?這地方是男人能碰的?還有他捂本宮的嘴,捂那么緊……”
女帝系上紅裙的腰帶,無奈妥協:“是朕考慮不周,讓太后受了驚。太后準備怎么責罰他?”
太后娘娘紅唇微微張合,很想出口氣,但想到前天夜驚堂帶著她地道探險,全力護衛她的事兒,打板子好像下不去手……
“他是圣上……不對,他是離人的那什么,圣上大半夜把他叫來……”
女帝微微抬手,目光凝重:
“此事關乎大魏國運,太后娘娘切不可外傳。朕若是對夜驚堂有興趣,大可光明正大叫進宮陪伴,朕能封離人為一字并肩王,離人又豈會讓朕這姐姐求而不得黯然神傷。”
太后娘娘想了想,以女帝的性格,想睡夜驚堂,確實沒必要偷偷摸摸,就繼續道:
“他是圣上的寵臣,本宮責罰,豈不是讓圣上左右為難,這事兒……本宮不與他計較即可,但圣上得讓他知道,是本宮沒責罰他,不是圣上保了他,告訴他下不為例。”
女帝微微頷首:“朕會告知他,以后讓他不準涉足福壽宮,見到太后提前避讓,以免太后看到生氣。”
太后娘娘覺得女帝這話放出去,她下半輩子都見不著夜驚堂了,雖然她沒啥意思,但這完全沒必要呀。
“不必,此事本宮只當沒發生過即可。”
太后娘娘面色柔和了幾分,轉開話題:
“話說璇璣真人什么時候過來?圣上一直忙于政務,離人最近恨不得從早到晚跟在夜驚堂后面,昨天說好來接本宮,轉身就忘了,招呼都不打……”
“璇璣真人每年入秋過來,已經六月份,快了。等璇璣真人過來,朕讓她陪著太后出去好好游玩一段時間,半夜微服私訪逛梧桐街都可以。”
太后娘娘每年都盼著閨蜜過來的逍遙時光,聽見這話,連昨天的氣都消了幾分:
“圣上催她一聲,她長年累月待在玉虛山修仙,也沒見她修出什么花樣,來京城不是一樣打坐。”
“知道啦。”
時值正午,六月盛夏的火辣太陽,頃刻間便把云安城變成了烤爐,街道上基本看不到行人。
夜驚堂騎著馬順著街邊樹蔭行走,手捂在鳥鳥眼前,依舊在研究著聽風掌。
聽風掌是用觸覺,感知細致入微的波動,不光對人有用。
以前鳥鳥眼睛被蒙住,會搖頭晃腦,但今天卻發現,它怎么晃,堂堂手都跟著。
三番五次晃不開后,也激起了鳥鳥的斗志!
鳥鳥先是紋絲不動,而后忽然探頭,甚至還會“嘰嘰!”放敵襲的假情報,干擾夜驚堂注意力,從而偷襲,說起來也算悟性奇高。
夜驚堂逗著鳥鳥,先行來到了染坊街。
染坊街重建速度挺快,如今算得上煥然一新,但仍然在裝修,并未入駐商戶。
夜驚堂來到雙桂巷深處,幾天沒回來,院子里變化不大。
雖然即將搬家,要換個大點的宅子,但駱女俠希望留著兩人初次相逢,以及開瓜的地方,這間院子還是買下來了,里面的物件紋絲未動,以便日后和駱女俠過來回憶曾經。
夜驚堂打開正屋的房門,從墻上取來掛著的‘小販買雞圖’,想到昨天剛招惹此畫的畫師,心頭便有的壓力,認真卷好后,又拿了幾樣日常物件兒,往天水橋折返。
三娘幫他置辦宅子,肯定有點私心,新宅距離裴家大宅只隔了半條小街,距離很近,靠著南薰河,東邊是臨河的觀景廊,正面是通往石橋的步行小街,周邊柳樹成蔭,環境極為雅致。
夜驚堂牽著馬來到大門前,可見里面有不少天水橋的伙計,在宅子里來回忙活,打掃或放置家具。
為了滿足駱女俠,宅子是江州那邊的風格,東側是花園,建筑多在西側,布局緊湊,后宅分出了四個小院,東邊還有小姐居住的兩層繡樓,目測連主人帶丫鬟,住幾十號人不成問題。
夜驚堂第一次過來,還真沒料到三娘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弄了這么大一套宅子,在里面轉了一圈兒,才在東邊的大花園里找到三娘。
花園中間是個小湖,上面架著小石橋,石橋過后是亭子,而原本的東邊圍墻,因為臨河,修成了一排房舍,進去后是觀景廊等建筑。
三娘坐在亭子里的小石桌上,面前是賬本,正在認真核對,秀荷在旁邊幫忙,看氣態就像是當家做主的大夫人。
夜驚堂走過小橋,來到亭子里,含笑道:“三娘,這宅子怕是有點大了,我加上駱女俠她們也才三個人,光收拾都得把她倆累趴下。”
裴湘君瞧見夜驚堂來了,想起昨晚的事兒,臉上還和火燒似得,略微轉身,嫻靜端莊埋頭算賬,語氣平和:
“誰知道你以后會帶多少姑娘回來,不買大點,以后住不下怎么辦。”
秀荷倒是熱情,拿著小團扇,起身讓夜驚堂坐下,在旁邊幫忙扇風,笑瞇瞇道:
“少爺以后住這里,哪需要親自收拾。家里丫鬟多的是,覺得少爺人好,沒架子,都想過來伺候,現在正在抽簽,抽中了才能來。我以后給少爺當管家,少爺不嫌棄吧?”
夜驚堂看著水靈可愛的秀荷,高興的和新官上任似得,有些好笑:
“我怎么會嫌棄,不過你跑了,三娘怎么辦?”
秀荷在跟前坐下,豪氣道:“能者多勞嗎,我現在兩頭跑,等三娘住進來……”
“秀荷!”
裴湘君抬起眼簾,望著秀荷,一副準備清理門戶的樣子。
秀荷眨了眨眼睛,自知失言,放下團扇起身道:“那什么……我去外面看看,少爺先聊。”說著就跑了。
夜驚堂拿起扇子,給在石凳上側坐的三娘扇風,抬眼打量,可見三娘點著斬男色的唇脂,發髻梳理的一絲不茍,還插著他送的雀尾簪,雖然埋頭寫字看起來很認真,但眸子時不時瞄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明顯有心事。
夜驚堂環視花園幾眼后:“宅子太大,人少住著古怪,要不三娘也住過來得了。”
裴湘君睫毛微動,瞄了夜驚堂一下,沒摸清夜驚堂的意思,心底稍顯復雜。
昨晚她光著倒栽蔥掉驚堂懷里,還坐了下臉,雖然窘迫,但還想得通,只當意外。
但掉下去前,她和狐媚子在聊很私密的事情,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驚堂肯定都聽見了……
這和當面向驚堂表白心意沒區別……
驚堂讓她住過來……
裴湘君瞄了夜驚堂幾眼后,低頭看著賬本,不緊不慢道:
“我是裴家的小姐,住外面不合適……但你時常不在家,這么大個宅子,沒人搭理也不行。我去和大伯母商量下,她要是這么安排,我就過來;伱大伯母不答應,就讓秀荷過來幫著照看就行了。”
夜驚堂笑了下,順著話點頭:
“三娘可得好好和大伯母說一下,我以前住在梁洲,院子還沒這的馬房大,也沒丫鬟,不會管家。三娘不住在這里,讓我當家,過來幫忙的丫鬟怕是得上房揭瓦,大晚上全往我屋里鉆。”
裴湘君知道這是實話,秀荷的膽子可比她大多了,讓秀荷睡在夜驚堂隔壁,指定不出三天,就得上演‘夢游’鉆錯被窩的戲碼。
“知道啦。這宅子本就不需要收拾,把日常物件兒搬過來就能起灶,你去轉轉吧,我忙著呢。”
夜驚堂輕笑了下,沒有打擾三娘,起身帶著鳥鳥打量起以后的新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