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岳城中 “報!東面有變!”
“報!西面有變!”
“報!東南有變……”
夕陽下,一聲聲告警聲沖散了路上行人,人們紛紛帶著驚惶不安的臉色,向四面躲避;居住在皇城中心的住民們,則滿眼驚疑地小心朝窗外探出頭去,看到那向來肅穆如山的黃甲衛兵們,此刻步履如飛,個個焦急傳遞著情報。
四下一打聽,百姓很快就都知道了城中衛兵驚惶的緣故,這也根本就無法隱瞞——環圍著萬魂山冢的整條河水,忽然全部變成酒了!
而且據說品質還相當醇厚……
“怎么回事?此等妖異,怎會在京城出現?”戍守山冢的校官近乎崩潰地朝手下呼喊,他已經能預見到,無論最后事情如何解決,他一定都會被推出來頂罪了。
“王校官——”
“是誰?”校官不耐煩地回頭,一下子亡魂皆冒,立刻伏地下跪,戰栗不敢言語。
呼喊他的男人全身披掛金甲,面色沉凝如永恒枯寂的古墓。校官僅僅是對視一眼,就感到了死亡本身正在向他注目。
山陵衛副統領,一品武將,“不倒山”單千鉞!
“你在干什么?速領衛兵封鎖山冢,不許平民靠近!”
“是!”校官全力扣首,疾速站起來,領著大隊衛兵跑著離開。
單千鉞側頭看了一眼留在身后的衛兵:“你們隨我上山。”
“噌!”
山陵衛的精銳們擊槍作應。
護國千載,山陵如約。
單千鉞扭回頭大步前邁——
他卻僅僅只邁出了一步。
因為有一只手臂攔下了他。
單千鉞自認九州能攔下他的人不多,因此此刻深深注目向眼前這個便服出行、攔下他后依然神色泰然的男人——
嵩朝四大神將之一,“回天神將”,楚原!
“大人何意?”
“不用這么緊張。”傳說中的神將一手攔著單千鉞,另一手還端著一只酒碗,輕飲一口,露出輕松笑意:
“這不是妖異,只是有老朋友回來看看罷了。”
大嵩皇宮 “公公,統領大人有令,此事當盡快讓陛下知曉——”
“就是天大的事兒,你也得在這里停著。這也是為你好,陛下午歇,何曾有不要命的敢叨擾?你們山陵衛的人,就是在宮中走動得太少——”
高公公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變色后轉身打開了宮門。身為四大秉筆太監之一,他身懷在皇上醒轉時能夠立刻察覺的秘法,而今天皇上醒的時間太早了,必有緣由。
那山陵衛的傳訊官還呆愣著,虧高公公朝他招手,才醒悟跟了上去。一進殿內,高公公立刻跪頌道:“萬歲,奴才來聽主子使喚!”
傳訊官也跟著跪下齊呼萬歲,等待高公公和皇上說完話了,自己找個機會報告城中變故。
可是沒有人回答高公公的話。
高公公微微抬眼,心下頓時一驚。
帝王睜開了眼眸,是他從未見過的明亮,卻根本沒有看向他們,而是正正對著殿門外。
“他來了……”
萬魂山冢 像是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山頂中,鐘彝隨意團坐在地上,巨大的夕陽站在背后,密稠稠,七分鵝黃,還有三分暈染在酒氣中。
他的大葫蘆還倒在地上,向外面流淌著美酒,仿佛無窮無盡,越流淌,越浩蕩,如甘泉如海浪,向四面八方流下山坡,浸濕了滿山的壁畫,浸透了二十萬把插入山冢的斷劍殘碑,黃昏中請它們共飲美酒。
鐘彝輕盈舉起酒樽,一碗,又一碗,天地間自斟自酌,幽冥中同醉同呼。
山高風長,舉酒不歇。
是拜祭,是歌頌,是訪友,是敘舊。
由風與酒敘說,那場永載史冊的偉大出征。
開始,是——
天悲號妖行魔聚,地呼嘯血浸萬里。
后來,是——
六州一心同勠力,帝王賜劍黃金臺。
出征,是——
陰陽陣前輕生死,妖魔府里試新術。
歸來,是——
殺得天哭無骨墓,塞外胡楊厭談兵!
長城下呼喊過夢想,抬腳時向著沼澤和巖漿,斷刃前斬下過魑魅和魍魎,鮮血滿衣裳。
日落群鴉盡起,云黑萬里無際,每一夜的妖吼都淹沒著軍營,如同潮汐。
殉道前的師徒,血泊中的兄弟,殘甲勝似虎皮,妖界中豎起戰旗。
地獄中見過四季。
他向天舉起了酒壺。
只恨得妖魔未除,夙愿東付,再無重來路。
誰奈何江河日落,諸侯并起,九州黎民哭。
酒水潺潺,流過戰場,流過仙師,流過妖魔,壁畫一幅幅。
卻也在微不足道處,流過一個醉笑迷蒙的畫上酒徒。
誰能想象,在那場人族與妖族最浩大的決戰里,人族聚集強者,絕世神將紛出如林,一品仙師陣列如雨。而在這只空前絕后的偉大軍隊中,以法力宏大無邊,冠絕三十萬大軍之上的——
卻是一個酒徒。
明黃色云朵織成的燦爛黃昏中,大嵩皇都的天街上,一個浪蕩之徒,提著酒壺,搖搖晃晃大步向前,走過兩壁青瓦,三公府衙。
若仔細看去,這酒鬼還是個相貌極佳的俊公子,一步一搖、舉手投足間,竟都會生出一股驚心動魄的媚態,讓那路上女子見了心動不說,就連飽讀詩書的男子,都會忍不住臉紅低下頭去,不敢多看。
不消多說,此人正是女扮男裝、與老酒鬼鐘彝在大福海酒樓里斗酒的白衣客胡生!
與葉、鐘兩人分別后,她又自飲了一會兒,便離開酒樓,獨自往家中去。一路走得醉態橫生,引得人人側目,她也滿不在乎,只顧走自己的路。
只是,路還沒有走盡,日頭也沒有落盡,路上行人卻突然少了。
天街盡頭,一頂四人抬黑呢官轎正對著她走過來。
仿佛有著無形的默契般,她與官轎在錯身而過的同時,停了下來。
轎子里傳出一個蒼勁的聲音:“他來干什么?”
“有半妖乘龍而來,還入了京,他也有興趣吧。”胡生抿嘴輕笑:“那孩兒還想往學宮求學,讓你的手下給擋住了,你不快去補救補救?”
聽她話中意思,轎子中的人,赫然竟是天岳碧水學宮的學宮主!
“殿下已經親自出手,吾不便再插手,擾亂殿下的計劃。”
胡生笑吟著輕輕點頭:“千秋萬代,遍地庸才。”
轎中的聲音繼續問道:“他將置吾輩如何?”
胡生笑哼一聲,大步繼續前邁,迎著夕陽,整個身影仿佛融化在霞光中。
“今朝酒爽,山河無恙。”
從后世對嵩縱帝時期的記載來看,歷史學家們普遍認為,在這時期曾經出現過一位美人,獨得了降魔帝君的寵愛。縱帝也因為沉迷美色,荒蕪了朝政。因此從民間到史家,多將這位美人稱作“紅顏禍水”。
但也有學者指出,從種種跡象看,這位美人有可能深入參與過縱帝時期的政治活動,并產生了有力的影響,并不是只供帝王玩樂的金絲雀。
雖然這場爭論從未有結果,但所有人都要承認的是,在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她是憑借舉世無雙的美貌,站在那個時代旋渦中心的女人。這對一個女人本身就是一種最高的贊譽。無論是任何人要回看這段歷史,都注定無法繞開她的名字——
大嵩皇妃,西胡月!
據說她喜扮男裝,行走民間時,多化名“胡生”。
深夜,廣莫之野 在野草地的邊緣,葉子啟見到了森林。
天上是幾對星子,地里有幾聲蟲鳴,他牽著馬的韁繩,一步步踏進了森林中。
馬是王庭之送的謝禮,從畫仙府中醒來以后,他立刻謝絕了畫仙的挽留,急匆匆踏上了前往永州的路途。
除了軍務重大,某種程度說,也是他太不想看著畫府景物,想起自己發酒瘋闖四關的荒唐記憶了。
而老妖頭因為內丹受損,已經無法再幫他施展飛葉術。他便只能用雙腳在夜色里跋涉了。
一個人,一匹馬,這便是他前往永州最初的行旅。
寒意漸深,他把馬拴在樹樁上,撿拾木柴,升起了篝火。
“說起來,有件奇怪的事,白日里破的四仙局,只有書仙那一關,我居然一點印象也沒有。畫仙說書仙拿出的可是蘭亭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大約是醉得深了。”
老妖頭這樣答,葉子啟便也不問下去。
坐在篝火旁暖和起來,葉子啟心思一動,拿出一封信札,上面字跡潦草地寫著“寄白歌仙”。
雖然不合禮節,但他懷疑自己應該現在就把信拆開看看,就那老酒鬼的個性,里面說不定是他賒酒欠的一堆欠條,專等著自己過去替他把債給背下來……
“小心!”
“噌!”
葉子啟拔身而起,舉起了劍鋒!
但黑暗中飛來的箭簇更快,在他反應之前,就劃過他臉頰之側,一箭射入了他背后的樹干中!
葉子啟回頭瞥去,箭簇上掛著一封信。
射箭之人的氣息已經消失,他只得把信取下來,打開的瞬間,他的目光微微一震。
信上的字跡非常雋秀,寫著:
“葉公子啟:
見字如面,不知公子猶記余面否?余未忘公子。
一時失意,切勿灰心。莫忘秋季武試,公子猶可一展抱負。此番東去,事必不少,雖事急勢險,萬須惜身。歸來之日,自有宏圖。”
葉子啟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后落款的名字上。
“姒流燕。”
他頓時想起來了,那位在碧水學宮、仿佛長到無邊的階梯上,將他叫住轉身,聲似泠泠清泉、發如落落懸瀑的黑裙女子,那張純凈古雅、又深不可測的精麗面容。
大嵩長公主,姒流燕。
為什么這種人物會找到自己?他不明白,也不覺得自己可以想明白。如果是因為畫仙府里的那番醉酒作為……那他只會更覺得丟人。
“老妖頭,永州是什么樣的?”
“人們說,永州是最像江湖的江湖。”
葉子啟點點頭,站起身,牽起了馬,信箋留在了火中。
星夜下,他繼續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