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岳城,大福海酒樓 春來萬物生,酒樓的生意也愈發紅火,來自五湖四海的好酒之徒,紛紛都在這百年老店中自夸豪縱,鯨吞海飲。可這一天,二樓里的大多數酒客,卻都放下杯盞,紛紛把目光聚向一處——那正在斗酒的兩人。
其一是個肥胖大漢,圓圓滾滾的肚子,一看就是海量。
另一人,卻是位身材挺拔、瘦削的俊朗公子,一襲月白錦袍,襯著玉面生輝。
兩人腳邊已喝光了二十多壇烈酒,猶自不止,還在劃拳比斗。
“老酒鬼,你把錢都拿來買酒了,再拿個鬼兒買畫去?”白衣公子嘲笑。
“那老漢更不敢輸,還望公子依約,若是先醉了,莫忘買賬啊!”
只聽那胖漢口中叫得響亮,又抓起一壇酒,正欲大口灌下,旁邊卻突的伸出一只手來,一把奪過!
胖漢驚訝抬起頭來,只見來人舉壇便喝,“咕咚,咕咚……哐!”喝完便抓著酒罐一把砸在酒桌上,擠坐在他的旁邊。
胖漢不僅不惱,反而面露驚喜之色:“小兄弟,你回來啦!”
來人不是葉子啟還是誰?
而這胖漢,自然便是鐘彝了。
對面的白衣公子見狀,好奇問道:“老酒鬼,這人是誰啊?”
鐘彝應道:“這位葉兄弟是老漢新結識的朋友,北國生人,乃是往璧水學宮求學而來。”
說完又向對面一指:“這位公子是老漢酒友,名作胡生。乃是為白喝酒而來,與老漢約定斗酒,輸者買單,已經比過十合了。”
那胡生撫掌笑道:“北國風雪,最可下酒。葉公子,可與我同飲一杯否?”
葉子啟正欲答話,內海中老妖頭突然道:
“注意點,她是個女人,穿了男裝,輔以幻術,使人辨不出來。”
葉子啟一愣,卻不在意,女人喝這么多酒,本易招惹風言風語,喬裝一下也是常理。江湖相會,只要愿意陪自己飲一杯,又哪管她男人女人?
“幸會!”
酒碗激撞,便一飲而盡。
鐘彝見狀勸道:“哎,哎,葉兄弟你慢點,這酒性可烈——”
“怎么?難道就你布囊里有銀子?”葉子啟以為他是舍不得請自己酒,頓時不滿。
“對,老酒鬼你別掃興!”胡生跟著起哄。
“哪敢惜財來?”鐘彝一臉委屈:“葉兄弟,飲、食當相濟,急飲傷身啊。而且最怕肚子里還懷著傷心事,再澆上酒,那就更壞了保身全生的道理啊!”
“放屁!不就是入宮試沒通過,我有什么好傷心的!”葉子啟微微咬牙。
“說得好!”胡生大力鼓起掌來:“管他勞什子的學宮,璧水三千不可飲,美酒一壺卻香醇。若非葉兄弟良馬失足,也沒有我們今時恰逢一醉的緣分。當盡興方是!”
“呵。”葉子啟低笑一聲,也不多話,又抓起酒罐。
鐘彝只得訕訕地陪著,可胡生還不滿意,又轉頭向他說道:“老酒鬼,你快點改姓茍罷了!”
鐘彝奇了:“這又是何道理?”
胡生一臉嚴肅說:“葉兄弟自北國遠來千里,獨身異域,豈不孤單?我們來做葉兄弟的‘胡’朋‘茍’友,才是讓葉兄弟心里高興、養形守氣的好主意!”
葉子啟聽了,已是忍俊不禁,更有趣處,是鐘彝竟認真一臉糾結地考慮起來,最后嘆一口氣:“好!只要葉兄弟高興,那老漢今日就姓‘茍’了,便做一日茍彝吧。”
胡生連拍大腿:“好!好!那我今日也不叫你老酒鬼了,就叫你老狗!”
“噗。”旁邊好幾桌子人一口酒噴出來。
葉子啟差點笑出淚花,盡興點菜要酒,也不顧忌樓中眾多食客的眼光。忽然間,心思一動,轉向鐘彝問道:
“對了,你來天岳城不是為了去向‘畫仙’求畫的么?怎么還遲遲不行動?”
“小兄弟不知,老漢早已去問過啦,只是情況有變……想要見到王大家的面,恐怕是難啦!”這回換鐘彝露出為難臉色,解釋道:
“老漢打聽到,那位‘畫仙’,近月邀請了‘琴仙’‘棋仙’‘書仙’都來他府中聚會,一時京中豪富,皆登門購求作品,把價格炒高了好幾倍。王庭之大家因此立了求畫的規矩,廣諭京城:
他們‘四仙’在府里面設下四道關卡,各以琴、棋、書、畫為題。凡是想要向四仙求購作品之人,都需要闖過這四關,四仙便不收錢,把作品贈送。但若是闖不過去,那就連王大家的面兒也見不到啦。
唉!老漢只知酒中味,哪里能識得風雅來?這回求畫的事兒,怕是不成啦!”
“哈哈!”胡生聞言笑道:“虧你不是還和王庭之喝過酒來?竟也難見一面。莫非沒給人陪盡興啊!”
葉子啟同樣哂笑,什錦拼盤吃著,烈酒自飲自醉著,閑看胡生、茍彝,又繼續開始拼酒。漸漸只覺天地旋轉,日光朦朧閃耀,抹額編繩隨風飄揚,卻是忽然悲從中來:
江湖路遠,過了今宵,他又該前往何方?
已辱君命,又將何為?那名黑衣女子所言之法,真的能夠施行嗎?
便是可以施行,加入永州俠義道的事又該如何做到?
便是都做成了,又能夠幫助雎國多少?蠻族勢險,六州無情,禮崩樂壞,天下虎狼。邊陲小國,該如何在亂世中生存?
再想自己今日情狀,舉目無親,舉世無親。雖然離鄉后曾結識新的朋友和愛人,也曾期待在人間還能有一個歸宿,可如今二衛盡歿,紅顏身死,自己墮入妖道換來的力量,終究沒有守護住想要保護的人。
他在人間再也看不到夢想和未來。雖然還有百城霜向他許下白首之約——
可是自己殺了她親爹呀!
他當然絕對不會讓這件事暴露,可是他真的還能夠回去面對百城霜的臉嗎?
那個時候,他怎么也想不到百城霜竟然會喜歡自己。若自己無法回應,又會傷她多深?是否該剖開自己的心看看,究竟是不是也想要和她白首同心?
葉子啟只是狂飲,從未有過的狂飲。
另一邊,茍彝和胡生又斗過一輪,同時把手抓到一壇酒上,原來這是最后一壇了。
他們卻沒有再要酒,就這么一人一手抓著壇口,在酒桌上相互推搡。
“老狗,公子我也終于喝足了,這最后一壇酒,便讓與你了,你我深情厚誼,切莫推辭!”胡生巧笑嫣然,另一手卻在緊抓著桌沿,傾力想把酒壇推過去。
茍彝卻也是用力頂住:“嘿嘿,胡公子,莫非以為老漢目盲了么?這酒中分明有蟲子在上下浮游啊。若看得不錯,這蟲可以使酒水更醉人十倍。待老漢飲干,公子腳底抹油,只怕這酒賬難算啊。”
胡生被說破計謀,卻面不改色,繼續咯咯笑道:“有蟲子又如何,你這酒鬼,來到皇城,不就是來吃蟲子的嗎?”
“非也非也,老漢愛酒,卻不喜吃葷菜,這酒還是暫且留給公子吧。”
“哈哈,虧你也有臉這般說。看你這一身肥肉,莫非不是由千萬可憐牲畜造成的么?再添上兩條蟲子,難道還不忍了?”
“唉,酒債自有債主,豈該盡歸老漢頭上?公子小心,蟲子雖可烈酒性,放久了也難說穩妥。若是蛀壞酒壇,不但可惜了這壇美酒,還要煩人打掃。浮生長憾歡娛少,公子又何拒一醉啊?”
胡生笑著搖頭:“還是哄我,我若醉死了,這債豈非都落我頭上?你這酒鬼占我便宜夠多了,莫非還要我把身家都賠上?”
兩人便如這般舌鋒不停,一邊滿臉堆笑,手上卻絲毫不松力,只把一壇酒推得酒波蕩漾,搖搖欲墜——
“夠了!”
一聲叱喝驟然喝破爭執,葉子啟一把奪過酒壇,起身仰頭便大口直灌下去。
“啰啰嗦嗦,不就一壇醉嘛,我來!”
胡生和茍彝都僵住身體,驚訝望著他,繼而同時破顏笑出來。
“葉公子好氣魄!”胡生率先撫掌大笑:“男兒自有天生豪氣,何懼將來夢醒沉浮?那伙兒學宮里的老頭,果然是看走眼了。”
茍彝也笑:“該當是兄弟飲用此酒,何妨酒烈?可以忘憂。”
葉子啟知道他們是哄自己醉死后,擔負酒錢。可他本不在乎,只是想要一醉,自然狂飲至壇空,霎時只覺一股熱力直沖頭頂,往事如夢,遠山醉倒。
他卻沒有醉倒。
“哐!”
酒罐重重砸在酒桌之上,葉子啟單腳踩在椅子上,面色潮紅。
“老酒鬼,我們走!”
這下子又把茍彝給嚇著了:“去哪兒?”
葉子啟猛地朝他扭過頭:
“四仙府,求畫!”
“啊,這,可是——”
“還等什么?為了一頓飯錢,就半天嘰嘰喳喳,這可是白拿一幅王庭之畫作的機會,卻不敢去了?都說天岳皇城,藏龍臥虎,可我來了只認識你們兩個酒鬼,還沒見什么真正人物,今次就闖闖他四仙府上,也開一開眼吧!”
葉子啟聲音洪亮,引得整層酒樓的人都側目相看,茍彝則是直面他這醉狂的姿態,同樣被攜裹在視線中央。
驚訝的嘴角輕輕收攏,然后,浮起一抹笑容。
“那就有勞葉兄弟啦。”
“嘿。”
葉子啟一笑,接著便向布囊里去掏銀票。可一聲呼喝打斷了他——
“且慢!”卻是那胡生喊道:“葉公子要行壯舉,豈可自償酒債?今日這回,便由小生來請,以作給葉兄弟和老茍兩位壯行了!”說時滿眼欣喜欽佩之色。
葉子啟輕呵一聲,道:“好,這回是我欠你一場酒錢。”
言罷,便離席而去,抓著茍彝,直接從二樓跳了下去。
此舉再次引得滿座驚呼,酒客們紛紛起立,爭著跑到欄桿前,望著兩人遠去,熱鬧討論。
只有那胡生還坐在桌邊,自酌一杯,一飲而盡。
這一回正是——
矜能浪飲三千盞,夸豪還醉十萬盅。
滿座神魔翻倒海,一子忘憂但盡歡。
千古筵席終須散,敢將江山還酒錢。
繁華落盡復又起,不見昔日舊樓臺。
長樂街,畫仙府 “砰,砰砰!”
“什么人?慢點——”
“——砰!”
“無禮,你是什么人——”
“四位仙人在哪呢?”
天岳四月二十日,皇城皆傳,那位名滿天下的“畫仙”王庭之,府門竟被兩個醉漢給生生踹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