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七年,寒葉城郊 一個男人,守著一座墳。
薛義大半天,都在望著這個男人。
直到另一個男人過來。
“還沒走呢?”
“嗯,太陽落山前,他是不會走了。”薛義答道:“你這么過來,營里不就沒人看著了?”
“營里能出什么事兒?我還是擔心他這邊。”
“老媽子。”薛義輕笑。
“小子,說什么呢!”男人上來就揪住薛義的嘴,薛義只得大呼:“不敢了,不敢了!”這世上能讓他這么討饒的,自然就只有他的大哥——聞天了。
而讓兩個人都放心不下的男人,自然也只有他們的將軍,廉洪野。
距離天水之戰,已經過去了一整年,雎國侯為表紀念,許全軍放假一天,賞所有參戰將士白銀一兩。
在大兵們興沖沖地拿著賞錢,沖進城里各個酒肆,一邊痛快飲酒,一邊大肆吹噓自己一年前如何浴血作戰,還有他們的大將廉洪野在戰場上如何神勇蓋世的時候,處于話題中心的男人,獨自沉默著走出了城樓,在城郊一處孤墳前,坐了一整天。
而薛義也遠遠地跟了過來,望了男人大半天。
因為聞天是這么吩咐他的:
“看著咱們的大將點,睹墓思人最是難過,他要真是傷心過度昏過去,讓野狗叼走了,咱們也跟著丟臉。”
現在聞天自己也來了。
長久地看著一個男人,自然是很無聊的,聞天和薛義就兩個人閑聊起來。
談著軍情,談著同僚,也談到一年前的戰爭,和埋在墓碑下的那個女人。
“從那天以后,廉洪野就變了很多,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會奇怪。”話說一半,聞天沖薛義一斜眼:“可從那以后,你對他的態度也變了,這讓我一直覺得奇怪。”
薛義臉色一變,許久才說:“廉將軍在戰爭結束后,就變得和我爹、我叔伯、還有爺爺一樣了。我沒法再像以前一樣看他。”
“哦?我倒沒發現他們有什么共同點。你覺得他們都是怎么樣的?”
“滿腦子想著去死的笨蛋。”
“呵,這樣說……還真有點意思。”
薛義悠思半晌,繼續說道:
“去年這個時候,沒有人發現爺爺是怎么離開家門的。只有一個管理馬廄的家仆說,那天晚上,馬廄里突然響起了發瘋一樣的嘶叫,他提著燈籠過去一看,是跟了爺爺一輩子的那匹神駒‘飛雷’的馬崽子‘雷子’。
它沒有一次上過真正的戰場,可那撞出馬廄的樣子,比他這輩子養的任何一匹戰馬都更加神駿有力。
仆人跟著馬蹄印,顫顫巍巍地走到了百槍堂,就看見爺爺站在堂門前,提著他十年前就放進堂里的大槍。
仆人一開始甚至沒有認出爺爺的樣子,還以為那里站著鬼神。直到爺爺跨槍上馬,走過他身邊,向他告別,他才認出這是爺爺,他說,老爺子那時候的神采,簡直就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這些話,我是和我爹一起聽仆人說的,聽到這些的時候,最讓我驚嚇的反而不是爺爺的事,而是我爹那時的樣子。聽著爺爺死前的訊息,我爹的表情居然不是悲傷,而是——”
薛義眉頭皺緊:
“——羨慕。”
聞天低聲接道:“我是聽說自從你三叔死了以后,你爹就挺難過的……”
“家里的每個人都這樣,所以我才受不了他們。人活著,明明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可以享受,為什么要老想著去死呢?
大哥這樣,爺爺這樣,老爹也是這樣,‘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將之禮也。故出師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注)這算什么鬼家訓啊!”
薛義說得氣喘吁吁,甚至鼓起青筋,仿佛要把他積存了一輩子的憤懣之氣給噴吐出來。
聞天看著自己小弟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背,安慰說:“可我看你對咱將軍的態度,還不像你以前對家里長輩那么差,果然還是因為咱們的將軍更有魅力吧。”
“一丘之貉。”
“額……”
“是我變了。”薛義悠悠說道:“是因為和馬王的那場戰斗。在萬目河邊,我看著廉將軍一個人朝著馬王沖上去的時候,我腦袋里完全蒙了,就算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時候他在想什么?這不是送死么?”
“咳,此舉畢竟也是有利于提振軍心——”
“可是,我騙不了自己,那個時候,就算我心里千萬個不解,我在心底卻有了一種沖動,想要就那么,跟在他的馬后。
而且,就在我決定勒緊馬韁,決不能干出這么蠢的事的時候,我就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那時候,廉洪野就那么死了,我一定會后悔的。”
薛義單手捂住額頭,目光迷離:
“這真是見鬼,對吧?我在家里住了快二十年,我都沒有明白過大人們是在想什么,為什么他們總是在練武談兵,為什么他們的眼睛總是在盯著很遠的地方,不懂得關心身邊的人,為什么他們明明就在我身邊,卻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可是那時看著廉洪野的背影,我居然突然就有點懂了,他們在戰場上,一定也見過很多、很多近在身邊的人,突然就永遠地離開了。一定在心里,有過很多很多的后悔。”
“所以,我對這種急著送死的人,就再也厭煩不起來了。”
薛義全部說完,才發現聞天好久都沒有接話,扭頭一看,聞天居然就貼身蹲在他旁邊,兩眼欣慰地直瞪著他,甚至眼角噙了點淚花,嘴角也和眼角一樣微微上揚,這表情該怎么說呢——
薛義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這兩年身子骨練得好,會惡心得把三天前吃的飯都吐出來。
“你干什么!”
聞天抹著眼淚說:“要是廉洪野知道他讓你學會怎么理解家人了,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薛義后悔自己沒提槍來了。
幸好龍形旋針功自己也沒少練。
左一個龍形惱羞成怒拳,右一個旋針氣急敗壞腳。
正當兩個人打成一片的時候,遠處的廉洪野站起來,沖著他們舉劍揮了揮。
薛義望見,停下手腳,疑惑道:“將軍這是招呼我們過去?”
聞天也望見了,表情一僵:“不,這是說讓咱們快滾,不然他就要砍過來了。”
于是兩個人倉皇逃回了城里。
“呼——”薛義在城門口大大喘了口氣,問道:“把將軍自己留在那兒,沒事嗎?”
聞天笑道:“沒事兒啦。看他還有心情趕咱走,指定是自己有數。咱們呢,就去買點好吃的,給他備著,他也一天沒吃東西了。對了,畫樓里的養身粥不錯,咱們去要個食盒,給他帶回來。”
薛義點頭,心中嘆道:“還真是個老媽子。”
可也幸虧有這個“老媽子”,不僅在軍隊里管著所有的雜務,也對廉洪野的生活仔細關照,才讓二衛在經歷了一年前的巨大傷損后,迅速恢復過來,也幫著廉洪野走過了那段油鹽不進的日子。
“別愣著啦。”聞天大手一揮,笑道:“今天是國主給咱們的假期啊,咱們也趁這機會,在城里好好地玩一玩。”
薛義聞言大喜,抬頭一看,眼前就是他最愛的市井煙火,燈籠一盞盞亮起來,商家們為了賺到這些急著花錢的大兵們的錢,一個個支起了攤子,熱情招呼著。
聞天早已邁進街上喧鬧的人流里,薛義望著男人的背影,心思一怔,叫道:“聞天!”
“啊?”聞天燈火下回頭。
“你不會死吧?”薛義直直地問。
聞天一愣,接著笑道:“當然啊,想想誰教你的本事,咱不想死,天底下沒人追得上咱們。”
薛義聞言,嘴角咧開了一條縫。
是啊,就算自己身邊有一群急著送死的傻子,至少這個人不一樣,他像自己一樣懂得活著的樂趣,還會保護住身邊的人。他一定會一直陪著自己的。
“怎么啦?還沒喝酒就醉啦?”
“怎么可能?走啦!”薛義笑喝一聲,高高揚起了錢袋。
武宣十年,雎國二衛副將聞天戰死漠云城北。
注:語出吳子兵法·論將·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