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白靜靜聽著,眸中若有所思。
王七飲一口酒,搖了搖頭,又道:“這世道,看似太平,實則天災人禍從未斷過。就說那幽溟淵的‘天虛之禍’,鬧了百余年,鎮淵聯軍死傷無數,前陣子還聽說金無仇大帥親自出手,與三頭‘天虛神將’惡戰一場,雖將其斬殺,自身也受了不輕的傷……”
說到這里,又飲一杯,酒氣上涌,臉色漸漸泛起紅光。
“鎮淵聯軍的金無仇元帥連發十二道求援令。據說漏網的天虛已竄到北境邊緣,毀了七八個小宗門。如今各城都在加緊布防,丹霞城這護城大陣,便是上月才由崔家老祖親自加固過的。”
“天虛之禍竟到了這般地步么……”李墨白眉頭微蹙。
王七見他神色,以為他憂心安危,忙道:“前輩放心,那些天虛怪物雖兇,卻還不至于波及到這么遠來。再說了,崔家最近也在組織聯盟,準備掃蕩闖入北境的天虛,前輩不必憂慮。”
說到崔家,自然又轉回了崔家聯姻之事。
王七再次給兩人斟滿酒,臉上露出幾分感慨:“要說崔家這次,可真是風光無限。大周王室不僅將三公主下嫁,更在婚詔里寫明,待大少爺與公主完婚之后,便召其入朝,任‘欽天監首席’之職!那可是監察百官之職啊,位高權重,誰不羨慕?”
“欽天監首席……”
李墨白把玩著手中酒盞,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
街上人流熙攘,檐角風燈在暮色中漸次亮起,將整座丹霞城映照得恍如琉璃仙境。
“如此說來,崔氏與王室聯姻,倒不單是兒女情長,更是權勢勾連了。”他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前輩明鑒!”王七拍了下大腿,傳音道:“大周王朝雖名義上一統東韻靈洲,可各地修真勢力多如牛毛,未必都服王朝管束。就比如這北境,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崔家在此經營數十萬年,根深蒂固,豈是輕易能收服的?此番聯姻,明眼人都看出——是大周王朝要將崔家徹底納入掌中啊。”
說到這里,他左右看了看,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崔家內部為此事也吵得厲害。有幾位族老堅決反對,說崔家數十萬年基業,何必去沾染外界的是非?可架不住家主一意孤行……說到底,還是仙門勢大,誰敢不從?”
“仙門……”李墨白輕輕重復這兩個字。
王七沒察覺他語氣中的異樣,自顧自繼續道:“可不是嘛!自仙門崛起,道儒兩派遠走海外,天下修真勢力哪個不得仰其鼻息?崔家再強,也不過是北境一隅的領袖,怎敢違逆仙門扶持的大周王朝?依我看,這場婚事,崔家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他仰頭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嘆道:“不過話說回來,那位三公主據說也是傾城之姿,修為更是不凡,與大少爺崔揚倒也稱得上天作之合。半個月后大婚典禮,想必熱鬧非凡——丹霞城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盛事了。”
“呵呵。”李墨白輕笑一聲,杯中清酒微晃,漾開圈圈細紋。
白日那乘鸞車儀仗又浮現眼前,珠簾繡幔間,似有若無的花香仿佛還縈繞鼻尖——清冷矜貴,恰似其主。
他并未多言,只執起玉壺,將彼此空盞徐徐注滿。
燈火溫潤,酒氣氤氳。
兩人就這般對坐閑談,話題從天虛之禍、王朝勢力,漸漸轉向北境山川風物、修行路上的零星見聞。
王七談興頗濃,李墨白多是靜聽,偶爾頷首,深靜難測。
不知不覺間,窗外暮色漸沉。
“……所以說,這丹霞城好玩的去處還真不少,除了白天說的那幾處,還有暮云街的‘丹斗大會’與城北的‘鬼哭街’,也都會在近日開啟。”
王七說得興起,又要添酒,忽見李墨白眼神微凝,指尖在桌上輕輕一叩,似在思忖什么。
“前輩?”王七試探著喚了一聲。
李墨白恍然回神,歉然一笑:“無妨,只是想起些舊事。”
他舉杯示意,與王七又對飲一盞,神色已恢復如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七總感覺從剛才開始,李墨白就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也不敢多問,只能繼續述說北境的風土人情。
殊不知,坐在他對面的李墨白雖然表面沒有絲毫異樣,內心卻早已警覺起來。
“被跟蹤了……”李墨白雙眼微瞇。
之前在街道上的時候,他就感覺有人窺探自己,那時人來人往,只當是別人無意間的探查。可現在在這酒樓之中,他又感覺到兩股若有若無的神識,始終不離自己左右。
這神識藏得極深,如游絲繞梁,若非李墨白真實修為已至化劫境,又在梁言的幫助下結成劍嬰,恐怕難以察覺。
他表面不動聲色,依舊含笑與王七交談,暗地里卻將一縷神識悄然放出,如春水滲石,反向探查而去。
神識掠過竹簾縫隙,悄無聲息地探入酒樓二層。
臨窗雅座,一男一女正對坐而飲。
男子頭戴一頂陳舊竹笠,笠檐壓得極低,只露出半張線條冷硬的下頜,唇薄如刃。
他單手執壺斟酒,指節粗大,手背青筋虬結似老藤,袖口隱約可見一道暗紅色的陳舊疤痕,蜿蜒如蜈蚣。
女子則雙眉狹長,斜飛入鬢,眉梢染著幾分說不出的陰柔煞氣。唇色烏黑,襯得面色愈發蒼白,仿佛久不見日光。
她正垂眸把玩著一枚烏木骰子,骰子在指尖翻飛,時而停頓,時而急轉,發出細微的“咯咯”輕響。
兩人皆著尋常布衣,氣息收斂得恰到好處,乍看不過是金丹中期的修士。
可李墨白的神識何等敏銳?只細細一探,便從那斗笠男子周身隱隱透出的金鐵肅殺之氣,與那女子眉宇間流轉的詭異黑氣中,窺見了幾分化劫境修士才有的道韻余波!
“果然……”
李墨白心中微凜,執盞的手卻穩如磐石。
他稍作回想,便記起了數個時辰前,自己曾在街道上見過這兩人。那時他們一前一后,相隔十丈,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世間哪有這般巧合?
李墨白幾乎可以斷定,這兩人必是化劫境修為,而且一路尾隨自己至此!
可他與這兩人素無瓜葛,今日更是初至丹霞城,他們為何要跟蹤自己?
心中疑云漸濃,李墨白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將杯中殘酒徐徐飲盡,對王七笑道:“今日得遇閣下,相談甚歡。只是這夜色已晚,倒是時候尋一處清凈的下榻之處了。”
王七聞言,將酒盞一放,拍著胸脯笑道:“前輩放心,這點小事包在晚輩身上!從此處往西行八百里,有一處‘棲云別院’,專供外來修士租住,環境清雅,靈氣也還充沛,價錢更是公道。晚輩這就引前輩過去。”
李墨白微笑頷首,將一袋靈石放在桌上,算是結了酒錢。
二人起身離席,步出“忘憂居”。
街上華燈初上,夜風拂面,帶著丹霞城特有的藥香。
李墨白看似隨意地漫步,神識卻如蛛網悄張,留意著四周動靜。
出乎意料,那兩人的氣息竟未跟來,仿佛就此消散在人潮之中。
“怪了……”李墨白心中暗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隨著王七穿街過巷。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漸見清靜。
一條青石板路蜿蜒伸向山坡,兩旁古松垂蔭,松濤隱隱。坡頂坐落著一片黛瓦白墻的院落,門楣上懸著“棲云別院”四字匾額,筆力清雋,似有出塵之意。
王七上前叩門,不多時便有青衣童子應門。
聽明來意,童子引二人入院。
但見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靈泉中幾尾錦鯉悠游,鱗片映著廊下燈籠,漾開點點金紅。
“此處洞府分三等。”
童子聲音清脆:“甲等洞府依山而鑿,引地火靈脈,日租百枚上品靈石;乙等獨院清凈,設聚靈陣法,日租十枚上品靈石;丙等雅舍簡樸,靈氣稍遜,日租一枚上品靈石。不知前輩欲選何類?”
李墨白略作思量,取出一袋靈石:“便選乙等獨院罷,租至雙修大典召開之日。”
童子接過靈石,清點無誤,便自袖中取出一枚青玉符鑰,雙手奉上:“乙字七號院,已為前輩備好凈水香茗。院中禁制憑此符鑰開啟,若需添置什么,搖動檐下銅鈴即可。”
李墨白接過符鑰,轉向王七,溫聲道:“今日有勞閣下了。”
王七連忙擺手:“前輩客氣了!晚輩就在城中‘忘憂居’附近落腳,前輩若有事吩咐,隨時可來尋我。”
說罷拱手一禮,又補充道,“過幾日若得閑,晚輩再陪前輩逛逛丹霞城幾處盛景。”
“有勞。”李墨白含笑點頭。
目送王七身影消失在松道盡頭,李墨白方才轉身,依著童子指點,穿過兩道月洞門,來到一處僻靜小院前。
青竹籬笆,柴扉虛掩。
推門而入,但見三間精舍臨水而筑,窗明幾凈。院角一株老梅斜逸,雖未到花期,枝干卻蒼勁如鐵,頗有古意。
李墨白以符鑰輕觸門扉,一層淡青光幕如水波漾開,旋即隱沒。
他步入正屋,反手掩門,將城中隱隱傳來的笙歌笑語隔絕在外。
屋內陳設簡雅,一桌一椅一榻,壁上懸著一幅《松月聽泉圖》,筆意空靈。
他在榻上盤膝坐下,并未立刻入定,而是將今日種種細細梳理了一遍。
云夢山封山千年,自己也有千年未曾下山,為何一出門就被人盯上了?
那跟蹤之人為何突然放棄?是察覺到了自己的警覺,還是另有圖謀?
崔家與王室聯姻,北境暗流……師尊所言“劫數已至”,莫非應在此處?
諸多問題在腦海中閃過,李墨白緩緩闔目,窗外的松濤聲漸漸清晰起來,與遠處丹霞城的喧鬧恍如兩個世界。
此后幾日,李墨白皆在洞府中靜坐清修,未曾踏出院門半步。
松影移窗,晨昏交替,直到第三日清晨,門外忽傳來叩擊之聲。
“前輩可在?晚輩王七前來叨擾。”
聲音與三日前一般無二,熱情爽朗。
李墨白緩緩睜眼,眸中清光微斂,拂袖開了禁制:“進。”
柴扉“吱呀”一聲推開,王七笑呵呵邁步進來,一身葛布短衫,面上帶著熟稔的笑意。
他手中提著一個竹編食盒,盒蓋未掩,透出糕點的清香。
“晚輩想著前輩初來乍到,許多佳肴未曾品嘗,便特意從‘漱玉齋’買了些靈膳點心,還望前輩莫要嫌棄。”
言語舉動,與三日前那位熱心散修別無二致。
李墨白并未應聲,只靜靜看著他。
目光如水,不起波瀾,卻仿佛能透進骨子里。
王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一聲,將食盒放在石桌上:“前輩……為何這般看著晚輩?”
李墨白忽然一笑:“你與三日前,有些不同了。”
王七眼角微跳,旋即強笑道:“前輩說笑了,晚輩能有什么不同?不過是這兩日幫著城中一位煉器師打了些下手,沾染了些火氣罷了。”
“原來如此。”李墨白點點頭,不再多問。
王七依舊是那個王七,笑容爽朗,舉止殷勤。
可落在他眼中,卻已看出不同——此人周身氣機流轉間,隱隱多了一絲極細微的滯澀,眉心祖竅處更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灰氣纏繞。
“已經被人下了禁制……”
李墨白心中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溫聲道:“坐吧,今日前來,可是城中有什么熱鬧?”
“前輩明鑒!”
王七依言在石凳上坐了,身子微微前傾,臉上露出興奮之色:“今日可巧了,丹霞城兩大盛事同時開場——一是城南‘流火坪’的丹斗大會,由崔家牽頭,遍邀北境丹道高手,據說連‘七霞丹宗’的幾位長老都受邀前來;二是城北‘鬼哭街’五年一度的暗市開市,專交易些……不大好明面流通的物事。”
他說得眉飛色舞,語氣熱情洋溢,與三日前在酒樓時一般無二。
可李墨白卻從他眼底深處,捕捉到了一絲緊張之色。
那熱情仿佛一層精心描畫的面具,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尤其當說到“鬼哭街”三字時,王七的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指尖也無意識地蜷了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