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傍晚,當似曾相識的夜色漸漸降臨,崇陽溪畔也依次亮起了點點燈火,宛如流淌而起的顏料,遠處的崇安大橋橫跨江面,攜帶著橋身川流不息的溢彩燈帶,也鋪陳成蒼茫山色間與眾不同的風光。
環島東路銀泰花園樓下的奶茶店里,一個學生模樣的男人正高舉著兩杯茉香奶綠,朝著街對面煢煢孑立的高挑女生招著手,隨即他憑靠著絡繹車流中的短暫間隙,順利來到了女生的身邊,將奶茶連同吸管,不由分說地塞到了對方手里。
“快說吧,叫我天黑出來有什么事。”
女生似乎刻意保持著友誼距離,即便男生的行為已稱得上是曖昧。
男生嘿嘿一笑,抓著頭發看向對方,臉上多數是狡黠,少量參雜著先知先覺的慶幸,指著邊上的一條小路說道。
“單獨叫你出來,當然是有要事了——你想不想看點別人沒見過的好東西?”
女生神色不善地看著對方,身體稍稍向后躲閃了一下。
雖然兩人同屬歷史系卻不在同班,平日里即便選課有所交叉,也很少產生什么交集,唯獨在大三暑假這門本校特色暑期課程上,兩人才又不約而同地撞見了一起。
報了這門暑期課程的人,都會三四個人為一組,一組負責一個村或大隊,四處搜集這片地區有價值的材料。當然由于每個地方的材料包含很多種,比如碑刻,比如廟宇,比如族譜,因此有人就要去抄碑,有人要去訪談,有人要去村民家里厚著臉皮借閱族譜。
而如今兩人身處的這一組,所負責的就是抄碑。
今天白天,他們小組頂著三十七八度的氣溫翻山越嶺,去尋找鄉民口中一塊嘉靖年間的三米來高的水利碑。這塊碑刻被被發現時,已砸成了四五碎塊于泥潭鋪路,上面記載的內容雖然文辭簡陋,但涉及到了當地那幾年的水旱災害,頗有搜集價值,考慮到文痕漫滅,帶隊老師就很高興地吩咐大家快點抄碑。
所謂的抄碑,大概就是用面粉糊在碑面上,原本看不清的碑刻用面粉抹一遍,模糊的字痕就會浮現出來,大家就可以依靠著痕跡推測、復原當初鐫刻的內容。
但隨著科技的進步,現在往往是用手機或者相機拍一下就行,非得是相當具有歷史價值的內容,才值得他們動用面粉。
組員們見到帶隊老師如此激動,自然明白被他們碰見了原先漏網的古碑——要知道省內區域的大多古跡,都被他們學校歷屆學長學姐們拉網式地摸排過了,想要找到點新發現,如今是難如登天。
這次他們小組運氣就著落在這片爛泥田里,要是他們能交回一個完整的論文報告,這門課程的成績想必要冠傲群雄了。
但就在眾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就是眼前這個男生從背包里拿出了一包米粉,滿含期待地交到了老師手里,問他要怎么糊碑……
于是,鎩羽而歸的他們吃了頓火鍋,期間沒忘了把那包米粉惡狠狠地涮了,然后就各自回酒店休息去了,只因遭遇疏漏,明天他們還得翻山越嶺,跑回去給山蚊子們當口糧。
見女生的眼神逐漸不善,男生連忙舉起手中的奶茶,示意她看在賠禮的份上先不要提這件丟人的事,然后信心滿滿地對女孩說道。
“別急別急!我可是南平當地人,你們想找什么古物石碑的,為什么不問計于群賢呢?何必非要跟爛泥潭里的那塊破石頭過不去?”
高挑女生斜眼看著他,狠狠喝了一口奶茶。
“真不知道你哪來的自信?我們直系學長們說去年這門課,他們真是走投無路,最后跑到山里抄墓碑去了,你該不會也想……”
說到這里她渾身打了個哆嗦,想起了老港片的某些橋段,連忙搖頭表示拒絕,“那我肯定是不會去的,或許你們都是當地人,還是你們自己去商量比較好。”
“那當然不會了!誰會大半夜去抄墓碑啊?”
男生連忙自證清白地反駁了一句,然后笑嘻嘻地解釋道:“你先跟我往這邊走,我慢慢和你說這件事。”
男生說,他從小就在這一片長大,這次選課,其實也是為了離家近點才報的。夜色不遠處的周邊是煙草專賣局、武夷山人民法院、交通運輸局等等政府部門,視線盡頭就是當初他就讀的余慶小學,同學們自然也都是當地居民的孩子。
而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曾聽小學的門衛大爺提起過,他們腳下這片土地在很早之前,曾經發生過一場慘烈的大戰,戰況堪稱血流漂櫓,以至于將崇陽溪內的河魚鱗片都蒙上了一層紅褐色,直至過了幾十年才漸漸消褪掉。
但不知為何,關于那場血戰的消息,知情人似乎都諱莫如深,縣志里也未曾記載只言片語,只能靠著當地居民的言語記載傳遞至今。
當初那名門衛老大爺說起這事,也是為了防止學生們放學后仍逗留在學校,才嚇唬說夜里操場上,會有當年被殘殺的無頭尸體四處奔走,如果被抓住就會被拖進地泉深處。
“你知道嗎?就因為這個老大爺的恐嚇,我的整個小學生涯都不敢呆在學校太久,最后就連畢業晚會都沒敢去參加,生怕被無頭尸體給拖走消失。”
女生不解地望著他:“哦?想不到你小時候膽子這么小?”
男生連忙紅著臉反駁道:“重點不在這里,我說的是這件事情背后!而且你知道嗎,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常有一群同學在放學后踢球,最后真的有個孩子失蹤了,他的父母認為是被人販子拐走,跑出去發了瘋似的報警找了四五年。”
“可是當天一起踢球的同學偷偷跟我們說,他們幾個其實看見那孩子跑到了墻角邊撿球,然后他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被一雙大手拖住消失不見了!而那堵墻是各個班級的板報墻,后面是隔壁的實驗幼兒園,根本不可能藏得下人販子的身影,除非那人的頭被砍掉,才能藏在那樣的矮墻底下伸手抓人!”
女生越聽越悚然,連忙停住了跟隨的腳步,用較為嚴厲的語氣回答道:“你再這么胡說八道地嚇唬人,我立馬回酒店去了哦!”
男生連忙也停住了說話,擺著手說道:“沒有沒有,我們小學又不在這邊,還隔著好幾條街呢,況且最后這件事公安也是作為拐賣案立案,這只是孩子們的添油加醋嘛。”
他們此時已經來到與崇陽溪一線之隔的小路上,旁邊是鐵竹木制品店和寄賣行,招牌都已經有些斑駁古舊,若不是抬頭能看見橫亙在樓外的崇安大橋,他們更像是誤入了一處因時間遺剩而風平浪靜的臺風眼中。
“說實話,我對歷史的興趣啟蒙可能也與此有關,每次聽門衛大爺說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場大戰,我一邊害怕的捂住耳朵,一邊卻興奮到渾身顫抖,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激動,似乎歷史本身就攜帶著神怪奇詭的力量,就像一具死去安眠的尸體,而我是一位盜墓的惡徒,為了看見云龍半爪都足以讓我奮不顧身地去探索,種種關于明清的歷史事件我幾乎是過目不忘!”
對于這一點,女生倒也有所耳聞,這個男生屬于嚴重偏科的那種類型,他對于現代歷史學的分析論證毫無鉆研,卻對種種歷史事件考據充滿了興趣,那顆腦袋就像一部精密的機器,裝著種種犄角旮旯里搜集來的庫存數據,才讀到大三,就已經有研究明清經濟史的教授約談過他,大有將他培養一番的意愿。
“離題有點遠了啊,你東拉西扯這么多,跟咱們現在要去看的東西有什么必然聯系嗎?”
高挑女生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與男生相反的是,女生所擅長的剛好就是剖析和解構種種歷史細節,她極其相信世上有一種方法論,可以統籌解決種種歷史疑難,而這種方法,如今正在她的大腦里構建成長著。
男生連忙從回憶里抽身而出,十分篤定地告訴女生:“是這樣子的,在暑假前期的這段時間,我重新思考走訪,搜集了崇安本地的歷史資料,試圖還原當地傳說的面貌。”
“老人說這場大戰,實則發生在南宋滅亡那年,許多亡國宋人想要奔逃到武夷大山之中躲藏,卻被元兵追趕剿殺,這些亡國之民最后于崇陽溪畔消失殆盡,只留下讓當地人心驚膽戰的記憶。”
女生也十分篤定地回答道:“不可能,這個說法太過久遠,民間傳說集體記憶向來存在層累捏造、附會因襲的情況,根據現在的研究成果,一段故事最長流傳不超過一百年,就會變得面目全非了。”
男生嘿嘿笑道:“你說的這個研究成果我好像讀到過,應該是用于研究現代都市傳說的流傳型變,拿來研究貓臉老太太、靈異公交車啥的還行,但跟歷史學沒有什么關系吧?”
高挑女生不悅地說道:“總而言之這個故事可信度很低,研究下去不過是浪費時間。”
男生點點頭,繼續說道:“沒錯,因此我也推翻了這些搜集來的觀點,但還是從中總結出了一些比較具有特征的形容,比如這些人被屠殺的人語言不肖本地,聚眾成群來源不明……”
“對了,老人們經常提到這次殺戮的歷史節點,都是在農歷二月的時分,我查找到《武夷山志》中的記載:以城關為中心,每年農歷二月初六,集中竹竿柴棍農具及一切日用品于城防售之,故得名‘柴頭會’。”
女生終于點點頭:“這些形容,很符合封建社會對于外鄉人的排外和恐懼,而且往往會妖魔化那些打破他們平靜生活的因素。像這種墟市交流互通有無的機會,本就是那個封閉時代最為常見的人口流動,產生動亂的概率自然也就增大了——只不過這個故事里,并非外鄉人大開殺戒,而是被人大肆屠戮?”
男生終于露出了笑容,抬起頭望向了高挑女生,往前行動的腳步也越發輕快。
“沒錯!故事模型歷史有意義的部分,已經被我們取得了,那么接下來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就不再是被他們過度渲染和形容套著走,而是從浩如煙海的歷史進程里,尋找能夠符合這些特征,并且時間并不算太久遠的特殊事件!”
女生明白這又到了男生最擅長的區域,一旦歷史事件與數據在他眼中化為實體,剩下的事情就如同量體裁衣一般簡單,于是她決定等待對方揭開謎底。
走著走著,他們已經來到了一處岔路口,昏黃的路燈豎立在街角,燈罩底下是一層厚厚的蚊蟲尸體,呈現出一快暗褐色的不安圓盤陰影。
“我們的右手這條是興夷路,面前背后這條叫做南門街,很早以前這附近應該有一處用于船舶進出的水口’集賢門‘,可如今已經沒有了痕跡,據說是解放崇安那幾年,連帶著老城墻一起被拆除,投入市容整治工程里去了。”
男生如數家珍地介紹著,忽然將手一抬,猛然指向西南側一棟不太起眼的傳統建筑,而這棟建筑融隱在略微老舊的房屋群之中,單單粗糲的海蠣殼外墻就足以顯示它們建成的年份不淺。
女生沿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又看見光線晦暗的墻面上,浮雕著一個黯然失色的十字架,似乎是一處年深日久、大門深閉的教堂,孤零零地藏身于被現代化城市遺忘的小角落中。
“這里是……一座天主堂?但樣式怎么更像是座廟?”
女生原本那已經決定要靜待解答的思緒,驀然就被這處發現點燃。
如果是廈門、福州那樣的近代通商口岸城市,出現這般老舊的教堂實屬尋常,譬如福州的泛船浦教堂主體建筑,就足以輕易追溯到那些動蕩的年代。
可在這個原本被大山隔絕的縣城,出現這般年代的建筑就顯得有些古怪詭異了,難不成在那個年代還有虔誠之極的神父牧師什么的,不遠萬里跑來這里安身傳教,并且深入人心綿延至今?
伴隨著時間線上的大事浮現,高挑女生漫漫皺起了眉,似乎顯得有些大惑不解,但她的思緒在此時缺極不安分,驟然間不聽使喚地又往前跳躍了一陣,偏偏恰巧落在了一塊極為合理妥帖的拼圖之上,宛如錨地再也無法挪動。
“在那個時候的天主教……不對,不一定是天主教……應該是類似或相似信仰的人群,曾經到達過這里……他們留下的信仰被人繼承……也不對,他們的信仰不應該留下,只是應該有遺跡被發掘……對,這樣就說得通了,這些被發掘的痕跡被當成神啟,于是與眾不同的教堂聳然而起……”
跳躍而縝密的思維推理,化成了凌亂破碎的語言脫口而出,而男生也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笑容,不由分說地展示出他搜集并掌握的資料。
“根據下梅古鎮的《方氏族譜》所載,咸豐七年三月十七日,寇突如其來,關兵三百口,盡遭他手,肝腦涂地,直搗大安。十七日黎明,便攻崇城,當時居民,視為逃犯,上閉城門,與之銃爆,一戰但幻如血海,以致尸積滿途,無頭者,無首者,斬腳者,刺心者,女淫死者,情形莫狀,觀此驚心……”
高挑女生眼里閃過一絲明悟,隨后說道。
“我明白你發現什么了……”
女生當然明白,因為這件事在清末歷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太平天國曾經4次打福建,始終只有短暫停留,而在這處兵家不爭之地站不住腳,連帶著疆域版圖都從從江西跳躍至浙江,呈現環福建分布的模樣。
如果男生真的找到了太平天國留在福建的文物或者遺跡,影響甚至能綿延百年,那么單單是這處發現所寫的論文,就足以作為重要的發現了!
高挑女生激動地想往天主堂走去,男生卻伸出手攔阻了她,帶著她轉了一圈背朝天主堂的方向,面對著一片顯得陳舊而擁擠的老式小區。
“1987年,原崇安縣農業局向原崇安縣人民政府申請,劃撥土地用于修建職工宿舍樓,兩個月后得到批準,其中就占用到了天主堂后的一大片空地,因此我們要找的東西早已不在天主堂里,而被藏在了這座后來才拔地而起的老農業局宿舍里……”
“嗯?快說吧,你小時候到底見過什么東西?”
高挑女生很確定,眼前這個男生的種種詭異跡象,并不是靠著考據分析抽絲剝繭而來,而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見到過了那樣東西,如今只不過是沿著記憶的軌跡再一次“發現”罷了。
男生推了推眼鏡,反射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太平天國他們據說呼人官民為妖,無宅不掘,無物不傷,但是最看重的卻是砸破舊事物,留下他們心中屬于救主的新事物!”
男生緩緩抬起頭,高挑女生只覺得身后那棟陳舊褪色的老農業局宿舍,就像一片蒼癯樹林拔地而起,年代雖然只有幾十年,卻仿若閩地自會稽至交趾百越雜處的種種化身,和武夷大山中飛閣棧道、懸棺仙葬一樣,都讓人看不真切。
“我想會是一塊碑,一塊太平天國最后的殘部在兵敗身死時,拼死刻下的、用于贊頌天父天兄、承載著死前最后怨念的碑,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后來看見這塊碑的人們,當作神啟圣跡,珍而重之地為之立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