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失敗就道心破碎?真武山的內門弟子未免也太脆弱了。”
紀淵正色以對,搖頭感慨。
好像單純的無辜路人,發自本心做出點評。
此番話落入尚存一線神智的孫肇耳中,卻似火上添油。
原本栽倒的身子,勐地抽搐兩下。
喉嚨再次浮現腥甜味道,接連噴出幾口逆血。
僅剩的半口命元,也如江河倒灌,沖入五臟六腑。
隨后,他便兩腿一蹬,腦袋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你這小子,還真是得理不饒人。
當是看在本王的面子上,留他一條性命算了。
免得真武山的牛鼻子,過陣子來找本王訴苦。”
白行塵收斂心緒,輕聲笑道。
經過這次斗氣落敗,孫肇的道心受到重創。
一身功力修為,更是隨著不斷噴出的幾口精血流失大半。
即便保住這條小命,也要從換血三重天,跌落一層境界。
而且,五臟六腑的傷勢,可以通過大丹靈藥仔細調養。
但心境上的那道瑕疵,用什么天材地寶都難以恢復如初。
簡而言之,已是廢了。
念及于此,這位燕王殿下不禁搖頭道:
“本王原想著文斗不傷和氣,比武斗刀劍相向來得妥帖。
萬萬沒想到,你竟然將一個真武山的內門弟子氣成廢人。
這一下,反而跟真武山的梁子結得更深。
不愧是北鎮撫司的紀太歲,走到哪里都能樹敵。”
紀淵眼瞼低垂,收攏眉心透發的濃郁金光,澹澹道:
“殿下全程見證,孫道長他技不如人,又肝火旺盛。
斗法輸了,卻還不服,越想越氣,方才落得這樣的下場。
說到底,還是自己心胸狹隘,沒有氣量。
難道這也要怪罪到我的身上?”
白行塵雙手負后,轉身走出大堂,微微笑道:
“你這小子牙尖嘴利,以后去到遼東,撞上那些性子暴烈的跋扈武將,遲早惹出大事。”
紀淵不置可否,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他眉心之內的大皇庭,已經徹底穩固。
九竅石人居于中央高臺,其下是洋溢九彩光華的六尊神靈。
分別是聰明神覺元子,發神玄父華,緊膚神通眾仲,目神靈堅生,鼻神仲龍玉,舌神始梁峙。
這些上景身神,表面色彩各異,絢爛如霞,皆是拱手作揖,恭敬朝拜。
不得不說,修成大皇庭,照見人體神靈,所帶來的好處極多。
“每一尊身神請入大皇庭,都能提供增益,加持自己。
三大丹田,八景二十四神……全部照見,積累何其雄厚。
難怪真武山的門人弟子,踏入四境之后,個個都是勇勐精進,獨占鰲頭。”
紀淵心思浮動,腦中靈光閃爍。
比如,那尊聰明神覺元子凝聚之后。
他就感覺,識海之內的顆顆念頭,立即變得晶瑩剔透。
像是碩大的圓鉆,透出堅硬和圓滿的濃重意味。
過往十幾年間,再怎么瑣碎的小事,也牢牢烙印于腦中。
可以隨時提取,隨時抹滅。
還有發神玄父華,看似毫無用處。
可俗話說,發為血之余,氣為血之帥。
頭發就是血之余氣,若能自如操控發絲的生長,變相等于提升對氣血的掌握能力。
“上景八神,目前對我幫助最大的,還要屬于未曾照見的‘項髓神靈護蓋’和‘膂神益歷輔’。
這兩尊身神凝聚成功,虬筋板肋的體魄就能更進一步,增厚底蘊。”
紀淵有些遺憾,假如孫肇道心沒有這么脆弱,再堅持久一些。
按照九竅石人的滿級悟性,只要攫取更多《黃庭統神經》的運轉氣機。
也許便可以把最后兩尊身神的照見之法,成功推演出來。
識海之內,皇天道圖抖動一下,勾勒數行古拙的字跡。
忠誠的行者你完成一次精彩的表演碾壓全場的天驕風姿贏得血神的注視請任意選擇以下恩賜或者祝福千年妖虎精魄暴血大丹 加入磐石軍團,追隨帝女(百夫長)
“這還需要多想?”
紀淵眸光掃過三種不同的恩賜祝福,不假思索就選定第一樣,千年妖虎精魄。
他那條紫色命數群英冠冕,能夠提供八口煉血玄兵。
其中之一的大限刀,所需兵材便是一頭妖虎精魄,六品以上的邪道神魂。
血神的恩賜,正好派得上用場。
第二樣暴血大丹,算是雞肋。
紀淵如今升為千戶,又背靠黑龍臺。
尋常的武道資糧,并不短缺。
自個兒就能花費功勛,隨便兌換。
至于第三樣,加入什么磐石軍團,追隨帝女。
看上去就是風險很高,弊大于利的選擇。
紀淵自始至終都很清醒,秉持一個原則。
薅血神羊毛,他當仁不讓。
可為血神沖鋒陷陣,那是癡心妄想。
“區區一個百夫長,就想讓我投誠,多少有點瞧不起人了。”
紀淵冷眼掃過東倒西歪的綠林豪雄,心中腹誹道。
“這座快活林,你打算如何處置?”
白行塵站在風滿樓的門口,抬腳邁過公孫鶴被噼成兩半的句僂尸身。
“拔了。”
紀淵果斷說道。
“那座金鉤坊也不留著。”
白行塵頷首,似有幾分贊許,又問道:
“之后如何善后?”
紀淵搖了搖頭,平靜道:
“恰巧認識一個騰龍峰的監工,品性不錯,交由與他,我也能放心。”
白行塵眸光閃爍,澹澹道:
“人心易變,區區監工,未必經得起榮華富貴的層層考驗。
過個三年五載,等你再來的時候,也許這里跟此時沒什么兩樣。”
紀淵抿了抿嘴唇,扯出一絲極薄的線條,冷然回道:
“殿下,我不過路見不平,順手為之,何必煩惱這么多。
三年五載,人心變化,成良淪為孫韜、孫略之流的地頭蛇,又如何?
無非殺之,再扶一人。
最起碼,龍蛇山曾有過三五年的安穩日子不是么?
就像洪水滔天,以我一人之力,撐死了也就救幾十條性命。
該怎么賑災,該怎么重建,該怎么收容流離失所之人。
這些不應由我來做,不應由我去想。”
白行塵微微一愣,輕皺眉頭。
過了一二息,才緩緩地舒展開來,點頭道:
“不錯,哈哈哈,紀九郎你講得很不錯。
自古以來,在其位才能謀其政。
縱然天塌地陷,洪水滔天。
也輪不帶你去力挽狂瀾。”
白行塵忽然放聲大笑,音波滾蕩,穿石裂云。
他望向鋪天蓋地的茫茫風雪,似有所悟。
也不等紀淵,只身一人揚長而去。
這位燕王殿下想到很小的時候,圣人摸著自己的腦袋,語重心長說過一句話。
“既然咱白家人坐了天下,肩膀上就挑著景朝萬萬里河山,咱希望你和你大哥兩個都能撐住。”
白行塵閑庭信步,卻是幾個眨眼跨過山嶺,來到騰龍峰,他心想道:
“少年的肩膀,擔起的是草場鶯飛和清風明月,
可太子和藩王,卻是負著江山社稷。
皇兄撐得住,又何必我去扛。”
騎著血紋大虎的黑衣僧人,不知何時走近。
雙手合十掛著念珠,低頭道:
“殿下……”
“和尚勿要多言。”
白行塵似是知道黑衣僧人道廣要講什么,擺斷道:
“本王適才心意已決,這是此生最后一次進京。
拜別過母親,再跟皇兄說上幾句真心話。
與老三、老四聚一聚,便回到邊塞,為大景辟土三千里。”
黑衣僧人眼皮耷拉,用力掐著念珠,沉聲道:
“殿下,貧僧只說一句,只問一句,還請準許。”
白行塵眺望蜿蜒如巨龍的雄闊山脈,輕嘆道:
“你說,你問。”
他知道這和尚性情執拗,若不說個明白,不會罷休。
名為道廣的黑衣僧人抬頭,擲地有聲道:
“其實都是老調重彈,早就在燕王府講膩味的東西。
貧僧推演大勢之時,就曾說過,
縱然殿下與太子兄弟情深,互不相疑。
假如十年、二十年之后,圣人沖擊神通失敗,亦或者閉關不出。
大景失去這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太子順理成章,登基就位。
依照東宮的決策,必然會對外收回九邊兵權,對內重新整頓朝綱。
這時候,殿下該如何自處?
好,再退一步,就算太子倚重燕王。
獨削邊軍,不動殿下,彼此相安無事。
可殿下歸為五境宗師,至少可活兩百載。
太子不過四境,而且日夜操勞。
倘若歸天,皇太孫繼位,他會如何看待你這位皇叔?
駐守邊關,手握重兵,威望隆重,武力超拔……他能不忌憚么?”
白行塵閉上雙眼,仿佛充耳不聞,未曾聽見一樣。
黑衣僧人按住胯下血紋大虎的碩大腦袋,繼續說道:
“換一種局勢,若圣人沖擊神通功成出關,成為這部新史三千年來的第一人。
掃平九邊的余孽,化外的蠻夷,各自辟土三千里,立下無上的偉業!
太子繼位不成,卻仍有皇太孫……只要立長立嫡的規矩不變,只要殿下不擺明車馬表示奪位,去爭去搶。
人間至尊的寶座,絕但不會主動落到手里。
當初,圣人設立藩王,乃是百蠻余孽茍延殘喘,化外蠻夷虎視眈眈。
這才把殿下、懷王、寧王,分封于重地。
殿下曉得統兵,所以請命前往邊塞。
懷王去了北海之畔,寧王定于江南之地。
太子清楚其中的關節,所以對待各位藩王以寬厚為主,從不過多提防。
但皇太孫呢?他能受得了幾個割據一方的叔叔么?
他會不會……削藩?
殿下這時候不爭,等到那一日又該如何?
現在積蓄實力,不過是奪嫡。
若皇太孫真個繼位,再去謀大事,便叫做……造反了!”
白行塵面沉如水,這樣的長篇大論,黑衣僧人踏進燕王府的第一天,便就對他講過。
他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棋盤,縱論景朝的局勢,天下的風云。
“話說完了,和尚想問什么?”
沉默良久,白行塵終究是未曾動搖。
黑衣僧人自認為舌燦蓮花,言辭犀利。
與皇覺寺的方丈辯論,跟天界寺的同門講法,皆沒有落過下風。
可在心志堅定宛如大岳的燕王殿下面前,次次都是無能為力。
“誰讓殿下徹底下定了決心?”
黑衣僧人道廣撥動念珠問道。
“那個北鎮撫司的千戶,紀九郎。
他也是皇兄頗為信重的一個少年俊杰,武道才情頗為出眾。”
白行塵語氣輕澹,眼眸如古井不波。
“本王這輩子爭強好勝,從不認為會輸給誰,哪怕是皇兄。
所以你進燕王府,陳明利害,共商大事時,
本王并未將你就地打殺,而是留在身邊。
對于奪嫡,的確存了幾分心思,想著如果圣人功敗垂成,本王就助皇兄壓服朝臣,平定動蕩。
圣人踏入六重天,一統玄洲,本王無需再守著邊塞之地,那便爭上一爭。
可這一次回京,本王想了許多,如果真的奪嫡,手上沾了自家人的血。
日后有臉去見母親,去見圣人么?
更何況,為了一個還沒出生的皇太孫,弄得兄弟反目,更加不值。
少年之時,本王出去闖蕩江湖,立志做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俠。
那時候,本王的肩上是快意恩仇和騎馬仗劍。
可皇兄呢?他九歲就被立為太子,十二歲便開始參與軍事政務。
二十二歲入主東宮,后來圣人閉關,將監國之權全權交托。
也就是說,皇兄他的肩上從來都是家國大事。
和尚,我這輩子未封王前,是如飲烈酒的酣暢。
封王之后,是騎大馬挽強弓的快活。
不虧了。
洪水滔天而起,我只需要救一地、救百萬人。
而皇兄卻是必須救天下,救億兆黎民。
這個沉重的擔子,他挑了這么多年。
至尊的寶座,合該是他的,我沒理由去搶過來。”
黑衣僧人道廣沉默以對,他感受得到白行塵的堅定心意。
如果再繼續勸,只怕兩人就要生出嫌隙。
甚至于,自己直接會被打殺于此。
黑衣僧人道廣毫不懷疑,這位燕王殿下做得出這種事。
對方跟太子性情不同,便在于這一點。
白行塵要殺人,那就是干脆利落動如雷霆。
白含章卻是依著規矩,以大勢碾壓。
這兩兄弟,一者行霸道,一者走王道。
都是真龍!
“早知如此,就不該答應殿下上龍蛇山。”
黑衣僧人道廣似是無奈,嘆息一聲,搖頭說道。
他那雙殺氣深重的三角眼,俯視騰龍峰下的懸崖深谷。
心中想道,人算不如天算,叫一個豎子,壞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