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
  縫命詭張開黑紫色的嘴唇,口中發出凄厲的叫號聲!
  滿頭長發被斬卻的剎那,
  它自身亦脫離了蘇午的牽扯——冥冥中乃有天地氣脈席卷而過,將它裹挾著,瞬間脫離了此間,消失無蹤!
  蘇午都來不及追迫,
  這只厲詭就被天地氣脈卷到了不知何處去!
  他眼中流露思索之色。
  縫命詭本身就有乘厲詭穿梭天地之能力,
  是以,
  它才能將自身接在天地氣脈之上,
  把控一地的氣脈流通。
  不過,蘇午對這只厲詭的離去亦并不遺憾,
  它的頭發都被他剃干凈了,
  不知詭的頭發是否會如人的頭發一般,剃了還會再度生長?
  厲詭無法被殺死,
  甚至損傷它們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那么,
  自己在‘戲彷過五關’狀態下,
  剃去一只厲詭的頭發,且是它賴以施展殺人規律的頭發,是否算是對其造成了損傷?
  以及,‘戲彷過五關’能否作用于其他厲詭身上?
  面上的臉譜微起褶皺,
  開始變得松弛。
  ——此間的事件已經化解,
  戲彷狀態也快要無法繼續維系下去了。
  蘇午暫時未有理會臉譜的松弛,他的鬼手收縮回來,攤開掌心,看到一根根飛快縮進粘稠黑液里,將他的鬼手都變得好似有了根根斑斕筋脈的‘頭發絲兒’。
  這些發絲仍舊具備詭異的能力,
  但蘇午敏銳地察覺到,
  它們縫合命格的能力已經徹底喪失了。
  只具備最初縫合厲詭,提升厲詭層次的能力。
  在蘇午觀察那些發絲的時間里,
  那些發絲也倏忽縮進鬼手中,
  已然與鬼手融為一體。
  他揚起鬼手,
  打量著這道有了‘骨骼’、‘筋脈’以及‘皮膜’的手臂,
  眼神怪異。
  這條‘手臂’,越發像是真正的人手了。
  師父還在旁邊炸著厲詭,蘇午也不好在放肆在他跟前展露厲詭的能力,于是倏忽收起鬼手,抬手欲要拿下臉上的臉譜,
  用力一拉,
  卻未將人皮紙化作的臉譜拉下面孔。
  它在蘇午臉上已經變得松松垮垮,卻始終不肯就此脫落。
  這是作甚?
  蘇午腦海里剛閃過一個念頭,
  就聽師父笑呵呵道:“看見了嗎?四下天地已明!
  咱們走出這片地界,
  詭關就算徹底通過了,
  屆時天地氣脈會給咱們一份加持,
  有種種意想不到的收獲!”
  提及此事,
  即便見多識廣的李岳山,都頗為期待。
  蘇午聽到師父所言,
  眼神一動——莫非這張人皮紙還惦記著天地氣脈的加持?
  他直覺自己猜測不錯,
  暫時也未將臉譜拿下,
  走到師父身畔,看師父費力地攪動鍋中油脂,開口道:“師父,可用我幫手?”
  “不用不用,
  你休息吧,
  問問那老道,看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家在哪?”
  李岳山開口說話,蘇午才想起還有外人在此下沒有離開,他轉頭去看老道,發現老道腦袋一點一點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似乎是感應到蘇午投來的目光,
  也或只是偶然,
  那老道勐地抬起頭,連連搖頭道:“別問我,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該死的老牛鼻子!”
  李岳山看老道士這般無賴模樣,頓時出聲咒罵了一句。
  老道士一挺胸,面露不屑之色:“該死的老瓢把子!”
  篝火里的木柴都燒成了炭灰,內里有些炭塊在微風的吹拂下,閃動著通紅的光,
  火已燃盡。
  四野間景物的輪廓漸至清晰。
  整個天地都被籠罩在一層暗藍的霧氣里。
  這將近黎明的時間,
  寒風卻越發凜冽,直往人骨頭縫子里鉆。
  李岳山給兩頭大牲口上了車架子,
  蘇午把珠兒、青苗、秀秀等人挨個搬上車,給她們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
  “這油炸了個不大不小的詭兒,
  效力又跟先前一樣了!”師父往陶壺里傾倒著炸詭油,看著黑亮的油脂,他臉上浮現出笑容,“但油量比先前可多得多了!”
  “咱們就這么一路走,
  一路抓詭,
  總有一天,陰喜脈的‘火’、‘油’、‘米’品質都會上去的!
  到時候會有更多人愿意拜入咱們灶班子!”
  師父對未來懷著無限憧憬。
  老道士坐在馬騾后的排子車上,很不客氣地用一條褥子蓋著自己的腿,
  他瘋瘋癲癲道:“還是得火并!
  火并攢家業更快啊!”
  “……”李岳山瞪了老道士一眼,忍了一下,沒忍住罵道:“這狗老道!把他留在這里作甚?趁早把他趕走罷!”
  “嘻嘻嘻——趕走吧,趕走吧!”老道士拍手直樂。
  蘇午笑了笑,
  從火堆里拿起一個小陶罐,
  試了試陶罐里烏黑藥液的溫度,隨后挨個把師弟師妹們扶起來喝藥。
  這是師父配的一副安神補身的藥劑,
  他往里面加了無想尊能寺供給住持尊者的養身藥材,
  喝過藥后,
  幾個人的臉頰都變得紅撲撲的。
  罐子里還剩了一點藥湯,蘇午也沒有浪費,給馬騾與青驢各分了一點。
  老道士中途還想搶藥來喝,
  被師父喝罵著制止了。
  “你這賊牛鼻子,想喝老漢配的藥,拿錢來!
  不給錢,把你的那甚么鎮壇木,
  你腰里掛著的那一串銅錢給老漢也行!”李岳山看著老道士腰里那串銅錢,眼里閃著精光。
  然而老道士卻沖他不屑地一笑:“你的藥有甚么好?”
  說過話就扭頭不再搭理李岳山。
  一切收拾停當。
  蘇午坐在了騾車,
  四野間寒風狂烈吹刮,
  盡管他自己倒不覺得冷,
  可師弟師妹們躺在沒有遮擋的排子車上,終究讓人擔憂。
  “阿午,還是你在前面,
  我趕著驢車跟在后面。”師父如此安排道。
  “好。”
  蘇午應聲過后,頓了頓,又道,“到下一個鎮子上,咱們還是給這兩匹牲口配上四面遮擋的馬車吧,我怕秀秀她們受不了這大冷天。
  我這里還有些錢。”
  “……好。不用你出錢。”一向把錢袋捂得很緊的師父,這次只猶豫了一下,就把事情答應下來。
  蘇午笑了笑,驅車走在前頭。
  馬騾蹄子噠噠地踏過土路。
  老道士坐在蘇午身旁,看著蘇午面上還未脫落的臉譜,
  他神秘地笑著,將腰上那一串銅錢取下來。
  這些銅錢,成色極好。
  王朝末年,筑造的錢幣質量也是日漸下降,
  銅錢里摻入的雜質越發地多,以至于銅錢質地變脆,一掰就碎不說,其上印著的字跡也變得模湖起來。
  但老道士這一串銅錢卻不然,
  黃澄澄的一串,
  閃發著誘人的光芒。
  他手掌一攤,那串銅錢在他手心攤開,
  竟自動組成一道銅錢劍的形狀。
  每一枚銅錢的周邊,皆有一道道豎直的壓痕,圍繞著方孔四周的四個字。
  那些壓痕使銅錢顯得越發金黃了起來。
  蘇午識得這樣有壓痕的銅錢。
  ——這是‘愿錢’。
  百姓家中有父母、兒女患上疑難之病,久久無法醫治時,他們便會在井邊依著井沿日復一日地壓制這種‘愿錢’,祈愿自家父母、二女的病癥,遭遇的某種邪穢能盡快消散,
  讓他們恢復健康。
  一枚愿錢的壓痕必須不少于三十六道。
  假若這病癥、邪穢此后真地消散了,
  他們會把愿錢送給救治自己家人的人。
  若自己的家人最終因病癥、邪穢亡故,
  愿錢將投入井中,
  變成‘怨錢’。
  眼下,老道士攤開的手掌心中,組成銅錢劍的‘愿錢’有三十六枚,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數,
  這道銅錢劍流轉著莫名氣息,一看就知道是件非同尋常的法器。
  “你給我吃藥,
  我給你錢!”老道士托著手里的銅錢劍,向蘇午示意道。
  蘇午聞言有些意動,
  一抬眼,
  對上老道分外清澈,猶如嬰兒的眼神。
  他不知道當下的老道士清醒的,還是尚處于缺失記憶的渾噩狀態?
  若對方是清醒的,
  對方數次在關鍵時候對他發出提醒,
  當下要求蘇午給他吃藥——那碗給師妹師弟們吃的藥湯中,蘊含有許多珍稀藥材,對人身大有裨益,老道士這是看出來了?
  還是說對方只是誤打誤撞?
  猶豫了剎那,
  蘇午轉身接著從箱子里搬東西的動作,兌換出一些藥材來,
  交給了老道士,
  他開口道:“這些藥給你吃,
  我不收你的錢。”
  “給錢給錢!”老道士接過藥材看了看,卻不管那么多,直接從銅錢劍上拆下一枚銅錢,硬是塞進了蘇午懷中。
  隨后,
  他抓著藥材幾下就咀嚼下了肚!
  趁著蘇午捏著那枚愿錢不知作何反應的時候,
  這老道士忽然拿起旁邊的鞭子,照著馬騾的屁股就抽了一鞭子:“這邊,跟我來這邊!”
  馬騾吃痛,
  嘶鳴一聲,果然依著老道的要求改了方向,
  竟又折轉向荒村的東邊!
  師父駕著驢車在后面緊跟著,
  蘇午看著老道的動作,
  卻沒有阻止。
  他想看看這老道究竟要做什么?
  “該死的牛鼻子,你要帶老漢到何處去?!”
  李岳山駕著驢車與馬騾并駕齊驅,看著驅車的老道咒罵不已。
  他看起來對老道極其厭煩,
  但卻并未讓徒弟阻止老道驅車。
  四下里的霧氣漸漸消散去,
  一片墳丘林立的荒林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里,
  師父看到前面情景,
  瞪大了眼睛,
  正要喝令蘇午攔住老道士時,
  老道已經自己喝住了騾馬,
  跳下騾車就往荒林里奔去。
  他奔出去數步,
  又折回來,
  從排子車上拿下自己那柄斷了大半的桃木劍,轉身徑直奔入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