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力在某些時候強大的令人發指。
在病床上躺了六年,又被人暗算之后的趙禎此時竟然能夠說話了,雖然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他卻不允許鄒同再幫他翻譯。
“吾兒回來了。”趙禎靠在床頭笑瞇瞇的看著滿頭大汗的兒子。
趙旭不明白這是生命對病魔的最后反擊,還以為這是父親已經快要痊愈的征兆。
驚喜的上前握住父親的手叫到:“父皇,您的病見好了?孩兒知道就會是這樣的。”
他眼中的歡喜之情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趙禎看得歡喜,在這座陰暗的皇宮里面,大概只有兒子和鄒同兩人不希望自己早早的去見列祖列宗。
“聽說你去了云家?如果你真的喜歡云家的丫頭,父皇可以給你下旨賜婚,云崢應該不會反對的。”
趙旭歡喜的幾乎說不出話來,摘掉自己的頭盔,三兩下就把身上的甲胄給解掉,還喝令大殿里的武士將所有的兵刃拿走,父親的病剛剛有了起色,見這些東西非常的不吉利。
趙禎見兒子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笑道:“孩子,當一個皇帝無論什么時候兵戈都不能丟。
仁天下不如威天下,威天下不如霸天下。
兵戈就是我們皇族威懾天下的東西,跟我們吃飯的家伙一樣丟不得,只要沒到最后時刻,就不能放下武器。”
趙旭笑道:“可是父皇乃是一代任君,可笑龐相他們已經為父皇準備好了謚號曰“仁皇帝”,還說這是對一位帝王最高的褒獎。”
“那是父皇無能,不能文治天下,也不能威震四夷,所以只好當一個無能的老好人皇帝。”
“父皇可不是無能的老好人,當年在平型頂怒斥遼皇,駕馭三軍奮馬揚鞭于邊陲,如今你的部將已經為大宋奪得了遼國西京道,不日就會拿下南京道。如此一來,燕云十六州故土盡歸我大宋,到時候,我大宋京畿繁盛。邊塞穩固,天下蠻夷還有誰敢窺視我大宋江山。”
趙禎笑道:“孩子,這些都是父皇為你做的,你一定會是我大宋開國以來最具威勢的一位帝王。父皇只希望你能將一個更加繁盛的大宋交給你的孩子。
現在,你聽父皇說。我們要是再這么閑談下去,恐怕就來不及給你交代更多的事情了。”
皇后,淑妃以及六宮嬪妃都豎起了耳朵準備好好地聽聽皇帝的遺言,但是隨著鄒同的一聲呼喝,她們不得不離開了大慶殿。
皇后一出殿門就看見龐籍扶著寶劍坐在大殿外的臺階上閉目養神,韓琦站在他的右側,背著手看天邊的那一絲魚肚白。
大慶殿前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卒,任憑晨風吹拂他們頭盔上的紅纓一動不動。
在他們背后是盤膝坐在地上等候皇帝召見的文武百官,他們也是一言不發的等候最后時刻的來臨。
“龐相,為何不見御林軍和兵馬司的將領和軍卒?”皇后眼見趙延年站在陰暗處虎視眈眈的模樣。多少有些心驚。
“陛下有令,步兵統領和御林軍如今正在皇城外戒嚴,無令不得進皇城一步。”
“為何云氏賤婢可以進皇宮?”
龐相瞅瞅立在大慶殿門廊下的葛秋煙道:“葛氏是護衛太子殿下回宮的,還要在這里等候文信侯世子,自然有資格站在那里。”
“為何甲胄滿身?弓弩不禁?”
“云家乃是將門,不穿鎧甲,皇后想讓她穿什么?”
“曹家曹猛何在?他是羽林衛將軍,今夜當在大慶殿值守,為何也不見蹤影?”
“卯時已到,他自然是不再當值了……”
龐籍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答著皇后的問話。雖然看不見皇后幕離后面的表情,也多少能夠猜到幾分,不過這個時候他不會理睬皇后到底是怎么想的,等小皇帝登基之后。大事就已經定了。
與士大夫共天下,這是皇帝剛才在見到自己的時候說的一句話,有這句話就成,大宋的天下依舊是穩定的。
十二歲的皇帝和二十歲的皇帝對文武百官來說并沒有多大的區別,會不會執掌朝綱也不是很大的問題,有士大夫在。天下依舊是那個天下,不會塌下來。
皇帝把皇權與兵權緊緊地鎖在一起,卻把政事交付給了士大夫,從今往后大宋三權鼎立已成事實。
只要云崢如約離去,大宋就不會再有什么問題。
皇后從龐籍這里得不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就命自己的宦官首領出宮去,誰知道太監首領被守衛大慶殿的軍卒給擋了回來,跋扈慣了的太監首領,才喝出一句“無禮!”,一個新軍隊正就揮刀砍下了他的首級。
龐籍仿佛沒有看見噴血的無頭尸體,兀自老神在在的望著遠方想自己的心事。
其余文武百官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重新抱著勿板眼觀鼻鼻觀心的盤膝坐在金磚上,等候事態進一步的發展。
死了人,皇后反倒不驚惶了,坐在宦官搬來的一張椅子上臉色鐵青的瞅著大慶殿的門口,她很想沖進去問問趙禎,為何她一介母儀天下的皇后會在這里受盡侮辱。
淑妃并沒有坐下來,而是攙扶著哭的已經站不住的薄太妃立在一邊,該做的事情已經做遍了,唯一失去控制的就是皇帝突然間能說話這么一個意外了。
按照崔達給出的時間,皇帝駕崩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他們算的很準,就是估錯了皇帝強大的生命力。
還以為皇帝會在無聲無息中死去,沒想到皇帝竟然可以大鳴大放的安排自己的后事,只要趙禎沒有想著讓自己殉葬,自己的賭注就已經贏了。
如果皇帝沒有要求自己殉葬,藍藍今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之所以要下毒,前提就是皇帝會逼自己殉葬,如果皇帝沒有這個心思,只能說明一件事,自己確實是一介毒婦,半生所恪守的婦言,婦工,婦容,婦德都將化作東流水。
和淚流滿面的趙旭不同,趙禎笑瞇瞇的看著兒子坐在一張凳子上,由鄒同給他穿龍袞戴冕旒,這和平日里皇帝戴的雙翅冠不同,唯有祭天和祭祖的時候才會穿。
這是趙禎早就命內務府為自己的兒子特制的小號冠冕,如親眼見兒子穿上冠冕,心中充滿了欣慰。
多年苦撐,如今終于塵埃落地了。
內務府存留的一顆奪命丹丸,配合生命的歸光返照,可以把將死之人的性命挽留在這個世上兩個時辰,過了這兩個時辰,死相難看至極。
趙禎才不會在乎這些,早就想死的他哪里會在乎死相的好看,只要能在臨終前將事情交代清楚,身體化為飛灰他都不在乎。
“兒子,記住父皇對你說的話,千萬不敢忘懷,還要記得告訴陳琳,朕故去之后他不得身死,否則九泉之下朕也不會饒了他。”
見趙旭流著淚不斷地點頭,趙禎又道:“去吧,朕的時代結束了,你的時代開始了,朕想在你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時候離開,朕死之后,不要揭開臉上的珠簾,這是父皇對你唯一的要求。”
“父皇!”趙旭悲鳴一聲跪倒在地上,向父親的身邊爬去。
“站起來!如今你是大宋的皇帝,除了天地祖宗,沒有人能夠讓你的膝蓋彎下來!”
鄒同見趙旭哭的全身發軟,就把太子扶起來,等他站穩之后就摻著他走向了大慶殿的大門。
到了門口趙旭推開了鄒同,回頭瞅了一眼朝自己微笑的父親,咆哮一聲,用力的在自己胸口捶了幾下,而后就昂首闊步的走出了大慶殿。
聽著外面山呼海嘯一般朝賀聲,趙禎瞅著鄒同道:“鄒同,你說旭兒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嗎?”
鄒同笑道:“陛下,您聽聽,太子是如何的受群臣擁戴啊,他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帝王。”
趙禎笑道:“你把皇后喚進來吧,多年夫妻總要給她一個交代的,朕沒有生病之前,曹氏賢淑大方,有母儀天下的風范,自從朕病倒之后,怎么就變成了滿肚子怪心思的女人?”
“奴才不敢妄議娘娘。”
“沒讓你評價皇后,朕只是要你叫皇后進來。”
鄒同走出大殿,只見趙旭正襟危坐在龍椅上,面對初升的朝陽,正在接受百官的陳情表和賀表,每當一位官員拜過自己之后,趙旭都會說一句“朕不會忘記愛卿的從龍之功!”
皇后有些失魂落魄,淑妃倒是一臉的驕傲……
皇后直到聽鄒同說皇帝請她進去,委屈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踉蹌著腳步奔進大慶殿,一進門就凄厲的大喊一聲:“陛下啊——”
“委屈梓潼了。”神情有些委頓的趙禎笑著對皇后說。
“臣妾不委屈,不委屈!”
“委屈了就是委屈了,你在你夫君面前還做什么假,后宮是你的,你以后不會再受委屈了。”
“可是淑妃……”
“淑妃?哈哈,她就要嫁人了,不會留在宮中了……”
“嫁人?誰敢娶?”
“沒人敢娶,不過朕非要她嫁出去,為了她兒子的江山,她不嫁都不成!”
皇后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握住皇帝冰涼的手道:“她確實該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