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炙熱難耐。
哪怕在烏水畔,亦無法感受到絲毫涼意。
司馬懿策馬緩緩,看著絡繹不絕的運糧將士,時不時的便以絲絹抹一下額頭上的汗漬。
依常理而言,身為雍涼都督,日常轉運糧秣之事無需他特地出來察看。
但今日卻是不同。
從秦朗部傳來的軍情,斥候刺探到逆蜀國從河西再度增兵,乃是他先前給天子曹叡上表中特別提及的鄭璞所督領。
此軍情令他舒了一口氣。
藏在黑暗中里利刃才是最危險最致命的,亦是最令人惶惶的。
在司馬懿的心中,將鄭璞視為黑暗中的利刃。
蓋因在漢魏雙方以往的戰事中,鄭璞往往有出人意料之舉,令人不得不心生忌憚。
尤其是此番戰事乃是他任職雍涼都督以來首次伐蜀,且是傾盡魏國之力而為!曹叡連天子親軍虎豹騎都特遣來聽他調度了!
可否奪回隴右、復涼州,可否令逆蜀再度龜縮回巴蜀之地,一戰而決!
他容不得半點疏忽或變故突生。
亦經不起。
因為此番戰事魏國占盡了先機與優勢,若依舊如先前曹真一樣鎩羽而歸,那么以后魏國唯有接受隴右與涼州不復有的事實了。
甚至日后漢魏雙方將迎來優劣逆轉!
屢戰屢敗的將士們的士氣將陷入低迷、大漢舊都所在三輔之地將迎來人心動蕩,就連中原腹心與大河之北的士庶都會私下嚼舌或質疑,當年魏文曹丕代漢時所聲稱的“漢祚已絕”是否乃天命所歸!
不管怎么說,延續了四百年的漢室威望早就深入人心。
不說別的,就連身為輔政大臣、歷魏三朝君主的他自己,最初出仕時天下共主仍舊是漢獻帝、被授予的官職乃是漢丞相府文學掾!
才短短十余年的魏國,無法抹去大漢的痕跡,亦無法抗衡長在人心上的質疑。
是故,自初春出兵以來,他一直如履薄冰。
不僅源于他深知一直未有修生養息時間的魏國,以后不會有底蘊再發起諸如此番般浩大的戰事,更是因為魏國也輸不起。
勝,則日后伐蜀勢如破竹。
但若敗了,則是雒陽袞袞諸公將不復再有鏖戰之心、將士不復再有死戰之銳,黎庶亦會對魏得天命之說嗤之以鼻。
而身為雍涼都督的他,將成為魏國由盛轉衰的罪人,被青史釘死在恥辱柱上。
安能不兢兢業業!
焉能不對逆蜀的一舉一動嚴加防范、對久負奇謀策算之能的鄭璞忌憚!
不過,當這把利刃現出蹤跡了,司馬懿便不覺得可畏了。
魏國終究是占著兵力優勢的。
且司馬懿亦自認并非智遲之人,在得悉鄭璞督兵從撲擐縣沿著烏鞘嶺而來后,不可能意料不到其戰略意圖所在——不從烏亭逆水河谷進發與蜀魏延部合兵,彼兵鋒所指,無非乃賀蘭山以南的屯田處罷了!
攻其必救,意在圍魏救趙嘛。
何足道哉!
事實上,司馬懿在別遣郭淮前去攻打鹯陰城塞時,便思考過胡遵與鄧艾部南下后賀蘭山以南守備虛弱、是否會被逆蜀有機可乘的問題。
畢竟,昔日涼州失綱時,連北地郡的羌胡部落都能奔赴千里在隴右圍困冀縣,何況享譽已久的西涼鐵騎呢?
明知如此,但卻還執意為之,非是司馬懿無奈之舉。
而是他故意為之!
在他心中并沒有冀望過,魏國能正面將鹯陰城塞攻破。
類似這種孤懸在外、唯有精銳士卒戍守的堅城,是不存在士氣崩潰、將士貪生怕死而降之事的。
無須質疑這點。
有漢以來四百年,這種事跡并不鮮見。
司馬懿對攻取鹯陰城塞的冀望,乃是將之困到糧秣耗盡,坐等不攻自破之時。
亦是說,他故意讓賀蘭山以南守備虛弱,乃是誘敵之計罷了。
蓋因他的戰略初衷一直沒有變過。
圍點打援、侵擾河西以及誘敵深入等,一切都是為了消耗逆蜀的戰爭底蘊。
戰事僵持也好、小負數次也罷,只要逆蜀兵馬勞頓頻繁、不得修生養息的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的勝利者就是魏國!
如今,蜀鄭璞將兵出,堪稱正中司馬懿的下懷。
以此些年涼州頻繁的戰事推算,逆蜀竟能有糧秣與輜重供應鄭璞再度出兵而來,不必多想他都能推斷出,涼州已然涸澤而漁矣!
若能將之擊潰,秦朗與郭淮等部便可長驅而入,令河西之地易幟矣!
故而,他此番的心情,猶如盛夏時節般炙熱。
不僅親自出來督促糧秣輜重的轉運事宜,還將一封書信轉去與郭淮。
書曰:
“逆蜀河西再增兵,伯濟已知矣。吾以為疤璞兵鋒所指,意在賀蘭山以南也。故而伯濟可留胡將軍困鹯陰,親領其余兵馬轉去與驍騎將軍共力遏之。吾已別作書與秦元明,臨陣以汝為督,勿有掣肘之念。且烏桓突騎今在高平,吾分半數三千騎為汝后援。伯濟久在雍涼,多番與逆蜀攻伐,當知彼疤璞素以狡詐著稱,臨陣切莫掉以輕心。若可戰,便戰,無需吝惜將士戰損,若能死傷相當,亦乃我魏國得利也;不可戰,則與之對峙,彼逆蜀無有糧秣持久,待其糧盡而歸,亦乃我軍之勝也!”
如鄭璞所料,司馬懿還是以烏桓突騎轉去支援了。
只不過僅是分出了半數三千騎,留在高平城的仍舊能與趙廣部兵力相當。
這是最謹慎的做法,亦是一名合格督帥綢繆之心的使然。
司馬懿知道,疤璞兵出乃蜀丞相諸葛亮兵出之前兆也!
一者,逆蜀糧秣庫存與輜重不豐,既然已將河西涸澤而漁而增兵來救,隴右必然亦會傾力來戰。但求在陷入無有回旋之地前,速戰速決。
如此情況下,他自然是要留半數烏桓突騎來遏制蜀趙廣部,以防河西各部兵馬的糧道有失。
另一,則是他知漢魏雙方優劣所在。
論雙方士卒的戰力,昔日曹真的敗績就證明了魏國難在野戰中爭鋒。
他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轍。
是故,他唯有依仗著敵寡我眾的有利因素,來保障關中主力以逸待勞的優勢,讓此戰不會出現意外抑或被迫與逆蜀野戰的局面。
但事情會如他所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