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時節,并非攻堅的良機。
如裹著厚厚服飾的士卒很難行動迅捷的攀爬城墻,還有守城方僅需不停的給城墻垛口澆水凝冰便可抑制來敵蟻附而上等,風雪氣候賦予了守方諸多優勢。
作為代理南匈奴國政的去卑之子劉誥升爰,曾經在鄴城與雒陽兩地為質近十年,在漢家文化的熏陶下,對攻伐之道亦有所涉獵。
是故,在他先前的計劃中,驅兵前來困守居延城池乃是想試試可否逼迫馬岱部前來救援,以圍點打援的方式發揮游牧部落所長。
而并非是要讓族眾在堅城下喪損無數。
這是他與拓跋力微達成的共識,亦是拓跋力微唯一愿意襄助之事。
對,鮮卑拓跋部并不愿與漢軍結成死仇。
劉誥升爰知道緣由所在。
一者,乃是拓跋力微素有與漢人互不相犯的觀念。
比如先前在并州定襄郡棲居時,即使有鮮卑大人柯比能裹挾各部屢屢與魏軍作戰,他亦約束著族眾,不曾馬蹄南下寇掠郡縣。
另一,則是魏國的過河拆橋令他徹底失望了。
陰與魏國計議合兵,誅殺柯比能與步度根,他獲得了魏國的資助遷徙來安定郡北部棲居。但待他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兵進朔方郡,意圖將河套平原悉數納入囊中成為草原霸主之時,魏國便遣了南匈奴左部劉豹任職朔方都護,將他的雄心壯志化作了水中月鏡中花。
而如今魏國更過分!
在漢軍占據涼州之后,魏軍竟是遣了數千兵馬入他的牧場屯田,以兵鋒威逼他不得不再次遷徙來居延澤。
比昔日棲居地定襄郡環境更惡劣的居延澤!
亦是說,他約束族眾不犯魏郡縣的善意、助魏國消除北疆大患柯必能的艱辛,不僅沒有使部落得利,反而成為了喪家之犬。
如此情況下,他安能如魏國所愿與漢軍為敵?
甚至,在一并遷徙來居延澤于途,劉誥升爰心里就不止一次擔憂著,對魏國恚忿在心的拓跋力微會轉去依附了漢軍。
幸運的是,他們剛抵達居延澤時被馬岱部伏擊了一次。
這才讓劉誥升爰稍得心安——拓跋部亦在伏擊中喪損了些人馬,出于安撫族眾之心,拓跋力微也不會與漢軍暗中勾連的。
但饒是如此,拓跋部依舊不愿與漢軍爆發沖突。
策應圍城可以,攻城就免了。
如果馬岱部前來救援,他便要報被伏擊之恨。如若不來,那長驅往河西走廊劫掠各郡縣之事,他亦不參與。
并力來戰,貌合神離乃是大忌。
劉誥升爰對此了然在胸,但卻是束手無策。
因為換作他是拓跋力微,亦不會再為魏國出力;而且為了日后著想,他也不愿意得罪拓跋力微。
隨著南匈奴左部的勢力逐漸強盛,他終究是要與劉豹有一戰的。
不僅是去卑代理南匈奴國政與劉豹身為單于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天然利益沖突,更因為他遷徙來居延澤后誕生的雄心。
草原之上強者為尊。
同為冒頓單于的后裔,他亦有資格成為大單于。
前提條件便是踩著劉豹的尸骨,抑或者以強大的勢力逼迫劉豹匍匐臣服在他腳下。
因而與劉豹有深仇的鮮卑拓跋部,乃是他日后可依仗的盟友。
自然,如若能將拓跋部并吞了更佳。
但拓跋部依舊有著萬余落,大致與南匈奴右部旗鼓相當,劉誥升爰沒有并吞的實力。
同理,魏國也是他的助力。
有了去卑安撫南匈奴各部不為魏國生亂的先例在,魏國雒陽廟堂更愿意扶持他成為第二個去卑,而不是占了名義的劉豹。
是故,為了自身的雄心,即使鮮卑拓跋部消極應戰,劉誥升爰亦要對漢軍用兵,讓魏國覺得扶持他部落強盛乃是有裨時局的。
湊巧的是,漢軍的調度如他所愿。
不知何緣由,彼漢軍不悉數蜷縮在居延城池內,竟還別遣了兩百士卒在前哨烽燧內戍守!自動陷入了死地!
委實是死地。
坐落在半山腰的烽燧雖然易守難攻,但在危險來臨之際無法退去。
恰好,劉誥升爰尤喜兵事,在雒陽為質時,無論對達官貴人還是游俠鄙夫都能折節求教,故而也對攻陷這種半山烽燧很有自信。
居延澤一帶的矮丘,因為常年受風沙侵蝕的干系,山體巖石大多裸露與外。
滴水成冰的時節,粘稠的鮮血一樣可以化作最好的粘合劑。
劉誥升爰以生取羊腿粘在巖石之上作為攀梯,乃從族眾中挑選了數十善于攀爬的勇士,從側面攀上了烽燧的后方山峰。
在劉誥升爰遣族眾正面進攻吸引烽燧漢軍的注意力時,烽燧后方的部落勇士便驟然發難,潛行至漢軍囤積糧秣與薪柴之處縱火。
冬春時節,天干物燥。
很快,滾滾濃煙便沖天而起,火勢之猛令漢軍士卒根本來不及反應。
亦讓執意出城來前哨烽燧的軍司馬當即面如死灰:糧秣與薪柴被焚毀,意味著兩百將士都要迎來餓死凍斃的結局。
且他知道,居延城是不會來救援的。
未出城之時,意見不合的李球與傅僉便多次以“出來扼守前哨烽燧將陷入孤立無援”為理由,勸阻他督將士出城之意。
那時,他信誓旦旦聲稱戍守無憂,無須城內兵馬來救。
所以他的選擇無非兩個。
要么恥辱的請降,要么決絕的殺出一條血路歸去。
與他出來扼守的漢軍將士都選擇了第二個。
因為他們之所以出來,不是與軍司馬一樣帶著以功績鞏固權勢之念,而是確確實實抱著護衛家小免遭胡虜的擄掠之禍、梟懸之誅。
若是畏死,便不會出城了。
只不過,有時候即使擁有了決死的勇氣,但未必就有殺敵的機會。
劉誥升爰早就意料到了漢軍將要突圍。
仗著兵力優勢乃多設絆馬索、多掘陷坑等方式,讓百余漢軍將士連廝殺的機會都沒有,便淪為了俘虜。
或許說,陣斬與俘虜合計兩百人,在如今的漢魏戰事中不足掛齒。
但對劉誥升爰而言則意義非凡。
這是他被授予南匈奴右部以來的第一場戰事,屬于牛刀小試,可奠定他在族眾中的威望——他不再是仰仗父輩恩澤的紈绔子弟。
且依仗著這兩百漢軍的首級,他可以得到魏國的嘉獎與信重。
畢竟,左部的劉豹如今委實沒有什么的功績可言。
劉誥升爰沒有想過要對漢軍俘虜招降。
而是打算將這些漢軍俘虜帶到居延城池前,當眾逐一殺戮!
一來可炫耀兵威,令城內守軍士氣低迷。
另一,則是看是否能激起城內士卒的悲憤,不顧一切開城門出來血戰,進而令他得了奪取城門的機會。
自然,這種幾率很渺茫。
且試一試,也沒有什么損失,何樂而不為呢?
攻陷漢軍前哨烽燧的調度鮮卑拓跋部并沒有參與其中。
但不知道為何,拓跋力微得聞劉誥升爰要將漢軍俘虜梟首后,便主動攬去了派遣游騎往酒泉郡警戒的職責:監視如今按兵不動在會水縣的馬岱部。
對此,劉誥升爰自是無不可。
應是覺得漢軍不可畏,便打算彌補先前不愿傾心共力而戰吧?
他心中是如此揣摩拓跋力微動機的。
然而,事與愿違的是,他的牛刀小試并沒有讓拓跋力微一改初衷。
相反,乃是令拓跋力微他心生忌憚了。
被魏國過河拆橋、棄之如敝履的拓跋力微,在遷徙來居延澤于途,便一直帶著這樣的思慮與不安:魏國令南匈奴右部一并來居延澤的用意,僅僅是為了與他共力對陣漢軍、侵擾酒泉與敦煌郡縣嗎?
不盡然吧?
比如劉誥升爰還得到了雒陽廟堂的暗示:用戰事消耗拓跋部的實力,然后并吞掉!
倒不是他成為了驚弓之鳥。
而是以己度人,自忖魏國必然知道他心懷忿恚、不愿為魏國再戰。
明明知曉了,卻還要將離心離德的他遣來與漢軍交戰,雒陽廟堂無智少謀如此邪?
拓跋力微不敢相信這是巧合或疏忽。
因為他的部落再也經受不起一次過河拆橋,他亦無不會再讓魏國有這樣的機會!
故而,他派遣往酒泉郡會水縣監視的游騎斥候,皆是出自小帥戴胡阿狼泥的部落族人。因為他們曾經在媼圍縣與漢軍姜維部的兩千羌騎相互追逐了兩個多月,且還以聲東擊西的伎倆陰襲了漢軍鹯陰軍營,順利的“奪”了無數軍輜而歸。
與漢軍打交道,戴胡阿狼泥最是輕車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