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十二月,天地盡浩。
但武威郡各縣鄉邑黎庶的笑顏,卻是如春風徐來般舒暢。
無他,伴著盧水支流那場戰事落幕,擾了他們數月的馬蹄聲終于消失,外出收集柴薪時終于不用擔驚受怕了。
所以,他們也開始覺得馬蹄聲悅耳了起來。
那是漢護羌營騎卒日常往來巡視戒備的馬蹄聲,可護他們周全的聲音。
對,僅是護羌營。
趙廣部在戰事甫一結束,便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趕歸去了。
大漢有多少騎卒對魏國而并非秘密,費曜歸去后,必然能猜測出是被何人伏擊了。趙廣擔憂關川河谷的駐地有失,故而行色匆匆。
尚存的燒當種羌族眾,也隨之歸去西海(青海湖)了。
此地戰事已然結束,而大漢如今尚且無力深入休屠澤、居延澤將南匈奴左右部與鮮卑拓跋部直搗黃龍,魏延便將他們遣了歸去。之所以如此匆忙,乃是一千五百騎卒與戰馬每日損耗的糧秣,委實令人肉痛........
自然,給出的說辭很冠冕堂皇。
乃聲稱勤于王事的他們,在此番戰事中戰損了近五百騎,大漢朝廷不愿再目睹他們種羌部落再添孤兒寡母,便讓他們卸甲而歸。且還按著漢軍的定制,錄他們斬獲之功賞賜、給戰死者的家小撫恤等,讓他們感恩戴德而歸。
至于燒當羌王芒中,先前他上表自請出兵為國而戰之時,天子劉禪已然賜下許多財物嘉勉了,無需再賞。至多,在歲末朝廷依例犒朝臣饗將士時,再遣人送去些華貴之物罷。
其中,還有個小插曲。
許多燒當種羌族眾領了賞賜將歸去時,還私下尋了張苞,問可否讓他們繼續追隨左右。
此亦是西羌的約定成俗了。
部落內強者以力稱雄、羸弱者擇強徒附。
這些燒當種羌族眾目睹了張苞沖鋒陷陣的當者披靡,又見大漢朝廷給以戰死者家小撫恤,自然更愿意成為義從。
再者,不管怎么說,河西走廊雖以地瘠著稱,但也要比他們棲息地更容易生存一些。
對此,張苞自是不能允了的。
彼羌王芒中恪守忠義之節好心遣兵來助戰,他焉能做出趁機收編了其族眾、陷朝廷不義之事?
不過,他亦沒有將話說死。
在以自身不能擅專為由回絕之余,他還特地細細解說了義從的編制。
如需要舉家遷入大漢郡縣被官府編戶落籍的限制;如被畫地授田與兵籍所享受的朝廷優待,尚有身為大漢士卒需要歷經的演武與恪守的軍律,等等。
算是在暗喻他們且先歸去等候,待大漢日后擴建騎兵時再舉家來應募了。
至于他們是否聽的懂嘛......
嘿,有則欣喜納之,無則當此事不曾有之便是。
何為汲汲以求哉!
大勝的消息傳回隴右冀縣,所有人都歡欣鼓舞。
丞相更是眉目舒展、老懷甚慰。
一來,乃是趙廣部前往武威郡策應的時間有些久了,令丞相隱約擔憂以粱元碧部落族人佯作漢騎之舉,會被逆魏斥候識破,進而將計就計驅兵襲擊。
詭道、欺詐伎倆終有露餡之時嘛。
另一,則是欣慰大漢騎兵已然可與逆魏匹敵矣!
以步卒對陣,此些年的戰事大漢頻頻勝之,今騎卒再建功,他日步騎入關中以還舊都,尚有何慮之?
唯患糧秣與軍用不足矣!
“伯約有異才,可令我無慮河西矣!”
正襟危坐在案幾后的丞相,示意鄭璞將軍報拿去看讀時,還笑顏潺潺的笑謂了句。
旋即,又定目看著鄭璞,語氣殷殷而道,“子瑾似是許久未有休沐之期了,今日署事罷,便歸家歇息三日吧。克復中原非一日之功,子瑾雖正值壯年,但勿要不惜身。”
正前來接過軍報的鄭璞,聞便苦笑不已。
竟是被年長者,且事必躬親、勤勉不舍晝夜的丞相囑咐當惜身,委實令人心中怪異泛生。
但鄭璞卻不能反駁什么。
蓋因如今的他,氣色真的很差。
連須發皆白的丞相臉龐尚且依稀有紅潤之澤呢,他卻是面色萎黃、眉目倦色極深。
近些時日他操勞過度了。
如今冀縣的丞相別署,已經比成都的丞相署事務更多更忙碌了。
自丞相南征之后,巴蜀之地士庶盡安、秩序井然,且官府僚佐等一概不缺,故而即使成都丞相署兼領著朝政,但事務委實不多。
但冀縣丞相別署轄著漢中、武都、陰平與隴右以及涼州各郡,不僅操勞著北伐各部兵馬的軍務,還有甫復之地的駐軍與安撫黎庶歸心、處理豪右與羌胡部落的沖突,等等。諸多瑣碎揉雜在一起,令僚佐不足的困境更顯然。
總領諸事的中軍師向朗,雖然精神尚可,但終究是年近七旬之人了。
大致事務僅過問一二,具體瑣碎誰都不會去勞煩與他。
重新歸來相府任職的馬謖與轉來冀縣的董厥等人,現今職權不高與諸多事務不熟悉,難以決斷兵事調度;尚有宗預、劉敏等人皆駐軍在外。
至于楊儀,則歸去蜀地任職犍為太守了。
他終究是秉性難移。
在前番中傷僚佐、滯留事務,被丞相將他職權剝離留職以觀后行,他竟是不思悔改,反而執念更深、嗔恚憤激更甚!
且私下竟隱隱有怨懟之。
丞相自是大失所望,亦不再將其留在隴右而誤了北伐之功。
乃念其舊日功績,表請他歸蜀出任牧守地方。如若他還繼續狂發,應是要去與廖立相伴余生了。
如此情況下,職為相府后軍師的鄭璞,當仁不讓要事事過問操持,難得片刻清閑。
因為他若得了清閑,那便是丞相夜夜挑燈了。
不過,他署事效率堪可,雖不及楊儀的諸事須臾便可定奪,但有諸多同僚幫襯下,倒也不至于勞碌到面色灰敗的地步。
真正令他精神不濟的緣由,無法啟口:子嗣。
受了小妾杜氏再度有身孕的刺激,他自然又要再度迎來腰酸腿軟、難有囫圇覺之時。
萬幸,勤耕不輟之下,在妾杜氏臨盆在即時,妻張妍終于有身孕了!剛邁入而立之年但雙鬢已然斑白的他,在得悉消息且多番求證確鑿后,差點沒當場掩面而泣........
閉戶之事,外人自是不知由。
故而皆以為他乃是一心為公、勤勉任事而至日漸消瘦,連丞相都心生誤解而勸他惜身,這令他如何不赧然?
不過,他委實許久未有休沐倒是屬實。
且他也想著能有數日宅家之時。
在得聞妻妾皆有身孕之后,他阿母盧氏便從什邡趕來隴右暫住了。
以她在書信的辭稱,乃她現今未至五十、身體尚健朗,崎嶇難行的蜀道還不至于犯愁。但新生兒是無法承受跋涉之苦的,她若現今不來,恐還得等候十余年后方能得含飴弄孫之樂了。且人生無常,她未必能等得到那一天的到來。
此話語一出,家中無人能反駁,唯有多遣扈從一路護著來隴右了。
亦令鄭璞心中泛起了多年未膝前奉孝的愧疚,便想著休沐歸家多陪伴數日。
正好丞相提及,他便順水推舟罷。
反正盧水支流大捷后,魏國應是消停些時日,丞相別署的事務亦隨之清減些,休沐也不至于滯留公務。
“謝丞相體恤。”
微愣神了片刻的鄭璞,接過軍報,囅然而笑,“正好家母甫至隴右,璞便厚顏領了休沐之期了。”
“咦,竟有此事?”
不料,丞相聞便微揚眉,旋即便含笑捋胡,“既然如此,子瑾休沐便以五日為期罷。”且不等鄭璞推辭,他又加了句,“百善孝為先。此署內少了子瑾數日,亦不會事事周旋不開,不必推辭。”
呃.........
已至此,鄭璞唯有再次做謝了。
不過,歸座后的他,見丞相舒懷笑顏如故,便將一事提了出來,“丞相,璞先前與允南兄在漢中聚首時,亦談及了巴蜀后進,他對一人頗有贊譽之辭,聲稱其才可堪入相府任事。璞聽聞時,心甚奇焉,故而去信歸蜀托家兄察之,其人果如允南兄所。今相府事務忙碌而僚佐稀少,便斗膽薦之,但求裨益于時。”
“哦,不知乃何人也?”
聞,丞相雙目灼灼,喜顏更勝,催聲道,“子瑾速之!”
“諾。”
鄭璞輕聲說道,“乃是今宮禁舍人,巴西黃崇黃宗遜。”
丞相聽罷,略作鼻音后,便耷目自作思。
倒不是質疑黃崇的才學。
同為巴西人的譙周推舉黃崇,或許還帶上些許鄉梓之誼。但鄭璞既然一并推舉之,足以斷定其才委實可用。
畢竟鄭璞從不輕易舉人。
但每次論計人物,所幾無不中者。
丞相的思慮,乃因黃崇是投了魏國的黃權之子。
雖說先帝曾有“孤負黃權,權不負孤也”之,且丞相南征之前,為了取巴蜀豪族資財以國用與期其等共力北伐,故而將時歲不滿十的黃崇特恩入宮禁為舍人。
但摘不掉黃崇所背負的無形枷鎖:叛臣之后。
那是長在人心上的認知與定義,無有更改的可能。
尤其是如今黃權尚在世,且是被魏國授予益州刺史之職。
如此情況下,正值北伐將士死力之際,讓一叛臣之后來隴右充任相府僚佐,丞相自是要慎重思慮一番,此舉是否會引發人心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