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弦歌而知雅意。
軍議在座的諸人,無一不是魏國的俊偉,故而也聽出了毌丘儉的指責之意。
若是將毌丘儉的言辭直白而道,乃是:“今將士休整一歲有余,糧秣輜重充足,民夫可用,都督身負先帝顧命之重、天子假黃鉞之信,為何不盡起大軍而往,奪回隴右、再復涼州?前番都督以時機未到,回絕我等請命出戰,今正值逆蜀長驅河西兵疲、涼州未穩之際,時機尚未到乎!”
這樣的指責,有些重。
幾乎是聲稱司馬懿有負國恩,故意耽誤戰機,不欲為天子分憂。
是故,饒是城府極深的司馬懿早就榮辱不驚,但甫一聽罷,附在膝上之手亦忍不住瞬息緊握成拳,讓有些長的指甲刺入了手心。
天地可鑒、日月可表,他何曾有過私心!
何曾有過畏戰!
先是,以涼州之地作餌,誘逆蜀前去攻伐而贏得魏國關中修養生息的時間,乃是昔日曹真遺留之策,天子曹叡首肯的!他不過是貫徹執行者,如今賈栩與魏平不堪受事,以至關中主力連救援的時間都無有,如此,豈能將涼州之失的罪責落在他身上!
且他督戰荊豫時誅新城孟達破東吳諸葛瑾,密謀千里進討遼東公孫淵,那次不是用兵神速、克日擒賊!豈能以“畏戰”之名指摘于他?
如今不欲盡起關中大軍與逆蜀戰,并非不愿,實乃不能耳!
昔日涼州尚存,魏國實力更盛之時,曹真便曾盡起大軍出過隴右、走秦嶺谷道攻過漢中,可建功否?從關中出隴右,本就要受制于地形,不管士卒行軍還是糧秣輜重轉運,皆事倍功半。且如今逆蜀隴右與涼州連成一片,更容易防御,他縱使盡起大軍而赴,孰可斷言可一戰建功邪!
爾等僅是看見逆蜀連歲征伐,師老兵疲、國力衰敗,為何對魏國現今狀況視而不見邪?
自逆蜀首番出隴右伊始,魏國便屢戰屢敗,損兵折將、丟城失土,如今早就士氣不存、民心已潰。
上次曹真出隴右才過去了多久,哪來的糧秣可供十萬大軍一歲之征?
除非搜刮盡關中所有士庶的存糧,令他們在春耕過后的青黃不接時節陷入饑荒、再次重現昔日關中大饑人相食的慘劇,逼迫雒陽與關東各州不得不轉運糧秣來救濟。
什么民心安定、青壯皆可征發徭役?
那是因為如今關中無戰事。若是大戰再啟,必然士卒惶惶、民心思亂、“金刀之讖”再度被口口相傳。
再者,歷經兩次大軍傾力出戰而慘淡歸來,魏國可再承受一次敗績而歸否?
逆蜀能在迅速平定河西各郡的最大緣由,不就是前番曹真兵出隴右敗歸而導致的涼州人心板蕩嗎?
為將者,當先慮敗而后慮勝。
若是他此番兵出乃敗陣而歸,被逆蜀銜尾而來,關中恐會被傳檄而定矣。
畢竟關中乃大漢舊都所在,焉能不慎之?
他代曹真之謀失策受過,忍麾下將率私下嚼舌指摘,力求先穩關中不失再謀奪回隴右之地,其中用心良苦,豈是寥寥數言可表哉!
同為共力為國分憂,何苦以言苛之邪?
面如沉湖的司馬懿,微不可聞的出一口濁氣,舒開緊握的拳頭,將手心的淡淡血跡就著膝下里襯抹去,亦撫平了胸腹間的激蕩。
他對毌丘儉并沒有忿恚之意。
因為毌丘儉如今的隱有指摘,亦是先前所有求戰將率的疑惑,乃他無法避開的問題。
若是他能令其釋懷,亦是令所有將率釋懷,進而可再樹都督名實的威信。
此外,退一步而言,毌丘儉與他爭執乃必然。
天子曹叡將毌丘儉轉來任職雍州刺史,本就是將十數萬大軍盡付于他督領的帝王權術。若是他與毌丘儉言笑晏晏、情投意合,恐天子曹叡在雒陽食不知味、夜不成寐矣。
“仲恭之意,我知矣。”
音容淡淡,司馬懿擺了擺手,讓毌丘儉稍安勿躁,“我等今日在此計議,但求無有遺策,不誤國事耳!如何與逆蜀戰、兵出多寡等事,我等各抒己見,皆錄表傳于雒陽,待天子抉擇方有定論。再者........”
言至此,司馬懿拖了長長的尾音,投向毌丘儉的目光亦須臾間凌厲,一字一頓,“再者,諸君入署屋計議以來,我可曾有言,不欲傾力與逆蜀戰乎!”
呃.........
毌丘儉語塞。
旋即,鬢角見汗。
連忙起身躬身行禮告罪,“乃逆蜀猖獗、荼毒我魏國太過,故而令我一時心切,言辭失據,還望都督莫怪。”
而此時在座諸人皆出聲勸解。
司馬懿自然是見好就收、輕輕揭過,“為國謀事,當暢所欲言,仲恭不必告罪。”
話落,便又以目顧最了解雍涼戰事但未有機會抒己見的郭淮。
“都督,在座諸公已道盡可選之策矣,淮別無他言。”
不料,郭淮應顧拱手作言時,竟是如此作言。
因昔日求戰不得,故而不欲進策乎?
抑或,見眾人意見向左,故而不欲卷入其中乎?
聽罷的司馬懿,眸中多了一縷凝重。
“嗯....”
頷首一記輕微的鼻音以應,司馬懿耷眼捋胡片刻,方出聲道,“諸位今日之言,我皆錄表于雒陽,待天子定奪。不過,依我來看,雒陽必定允我等出戰,區別不過兵力多寡罷了。故而,我等且先備戰,早作綢繆。”
言至此,他便作肅容下令,“擾河西之舉,勢在必行。費將軍,我軍騎兵皆在你麾下,你即刻返歸駐地,整軍待命!”
“諾!”
聲落,費曜當即起身領命。
“此時未到春耕、民力閑置,仲恭歸去后以刺史調度各郡縣,將各地邸閣存糧轉運來高平城囤積,盡量不要耽誤春耕。”
“諾。”
毌丘儉亦領命。
而司馬懿則是對杜襲與薛悌拱手,“杜軍師,薛督軍,居中調度各部將士之事,還需兩位操勞了。”
二人連忙還禮,“此乃我等份內之事,都督盡可安心。”
“善。”
略頷首致意,司馬懿起身步外,且招呼郭淮道,“伯濟,領我巡看城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