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的安定郡高平城,依舊萬物倦怠、滿目肅殺。
依稀的陽光喚不醒沉睡的山巒,化不開河面上的薄冰,也無法給以人些許暖意。至少魏大將軍、假黃鉞都督雍涼兵事的司馬懿,就覺得落在身上的陽光半點暖意都無。
涼州的戰事,結果委實令人太詫異了。
先前,他與雒陽曹叡定策,打算行驅虎吞狼之計,待漢軍與涼州豪右兩敗俱傷后,再進軍與戰,收回“邊人治邊”的權柄。
故而對郭淮、費曜與夏侯霸等各部將率的屢番求戰,皆以時機未到一概摒之。
哪料到,魏平與賈栩竟敗亡如此之速邪!
以策應為主、明知不可決戰的賈栩,竟讓三萬聯軍在令居塞一戰亡北。那時黃華遣使前來求援時,關中諸多將率皆詫異莫名。
彼賈栩亦軍中宿將耳,何故如此不堪哉!
得悉消息的司馬懿也忍不住感慨,亦連忙調度各部,準備出兵擾隴右,意圖讓已淪為死地的金城郡能多堅持些時日。
但糧秣軍械剛備齊、將士才剛聚集畢,馬上就誓師出發時,新的軍報又旋踵而至。
坐擁兩萬戎卒的魏平,竟在十余日后兵敗身死,令金城郡易主!
那是魏國用于鎮邊的兩萬戎卒啊!!
以金城郡各城池的堅固,哪怕以兩萬青壯堅守,都能確保城池數個月不失呢!
莫說所有與魏平共事過的關中諸將難以置信,就連不曾踏足過金城郡的司馬懿都覺得匪夷所思。
但無需懷疑軍情有誤。
鎮守在高平城的郭淮,很早就斷言過魏平與賈栩二人很難保住涼州不失。故而居于謹慎心理,以軍市的便利令盤踞在賀蘭山的鮮卑拓跋部廣派遣斥候,時刻刺探涼州軍情。
一開始,拓跋力微尋故推諉。
但郭淮聲稱可加大軍械貿易的份額后,他便盡心盡力了。
是故,消息傳報來得很及時。
就連后續月余內,河西走廊各個郡的易幟時間,都打探得絲毫不差。
自然,金城郡被攻破,河西各郡易幟乃是可以預見之事,司馬懿并不關心后續。
他如今更關心的,是各部將率的心思。
沒辦法,以都督職權強壓下各部請戰的他,不可避免陷入了威信喪失的境地。
那些將率皆一口咬定了是因他畏戰,故而方有坐視涼州不復的困境。連“司馬都督畏蜀如虎,如之奈何”、“若大司馬尚在,斷然無有今日之事”等質疑言辭,都開始私下嚼舌了。
對此,司馬懿有口難辨。
他總不能將與雒陽曹叡的思謀公布與眾,且亦不能怒斥乃是魏平與賈栩敗亡太快,令他連出兵救援的時間都沒有。
皆是軍中男兒,孰人會去苛責戰死之人?
再者,聲稱涼州敗亡太快,亦是在佐證逆蜀兵鋒無可擋,身為雍涼都督焉能出此長他人志氣之言!
滿心無奈的他,修書上表于雒陽廟堂后,便疾馳來高平城。
他需要最熟悉雍涼軍務、威信可令其他將率閉嘴的郭淮,參詳魏國對時局的應對。
隨他而來的尚有大將軍軍師杜襲、雍涼督軍薛悌與后將軍費曜。
不僅是因為他們五人乃雍涼官職最高者,計議所得可謂是雍涼集思廣益的定論,更因為他們五人身份幾乎囊括了關東世家、雍涼戍邊將率與雒陽廟堂的各方建議。
就是與議氛圍與那冷冽的天氣一般,令人倍感不適。
先前作為曹真心腹部將的費曜,面有忿色,明顯意難平。
天子曹叡潛邸之臣毌丘儉陰郁著臉,不知是慮今國事不寧還是對涼州盡失的結果不待見。而關東世家出身、魏武時便備受重用的杜襲與薛悌則是耷眼蹙眉,兀自沉吟不語。
唯有郭淮面色如常。
或許,乃是他對今日局勢早有所料的緣由罷。
一直暗中留意諸人神情且城府極深的司馬懿,見狀亦心有所悟,乃屈指輕輕的叩了數下案幾,朗聲說道,“諸君,今事已然,我等當如何應對?為國而謀,但有所思,盡可暢言,無需拘束。”
話語甫一落下,席位列左側上首的費曜便闔目深吸再輕輕舒了一口氣,將胸腹間的心中忿恚盡緩解罷,方拱手而道,“回都督,我已然當立即作表雒陽廟堂,求天子首肯,盡起關中大軍出隴右伐逆蜀。且請朝廷征發并州朔方都護劉豹與鮮卑拓跋部分兵西去,趁著逆蜀方據河西各郡不穩之時擾之,令其士卒往來奔波不可安也!”
“嗯......”
似是早有所料的司馬懿,頷首輕作鼻音,露出笑顏來,“費將軍不愧我軍砥柱,報國不辭艱辛,可嘉!”
贊罷,便側頭目顧右側的杜襲與薛悌。
亦令費曜收手垂頭,不將眼眸中失望與不滿流露他人之目。
失望,是因為司馬懿對他提議的不置可否,便是婉轉的回絕了;而不滿則是事到如今,彼仍舊有“畏戰”之心。
但費曜亦不能再爭什么。
蓋因司馬懿不僅是如今魏國碩果僅存的顧命大臣,更是督軍征伐以來,至今未嘗一敗績的大將軍!
“都督,我以為可戰。”
被目顧的杜襲率先開口,“不過,春耕在即,我以為不可全軍而往。可先遣數部兵馬出隴右,牽制漢軍主力,再盡起我軍騎卒與征發南匈奴與鮮卑拓跋部,入河西擾之,令逆蜀在河西無法安民與積谷。”
“軍師之言甚善!”
不等司馬懿表態,督軍薛悌便出聲附和,“逆蜀連年興兵,國力衰敗,士卒勞乏。且河西之地長遠,我軍若以騎擾之,彼若援,則必士卒疲于奔命;若不救,則河西郡縣不安,民必叛之,復迎我軍。我軍以逸待勞,可得利矣!”
“善!”
司馬懿頷首捋胡,笑顏潺潺而贊之,“疲而勞之,勞而苦之,乃不戰可屈兵也!”
但如此隱有不欲全軍皆出的態度,也惹惱了左側的毌丘儉。
不等司馬懿相詢,他便起身拱手而道,“稟都督,去歲雍州大熟,軍屯與民糧入庫頗豐,可支十萬大軍征伐一歲之用。且民心安定,青壯皆可征發徭役,無需擔憂誤春耕。”
此話一出,署屋內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