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普力怒不可遏。
依托給魏軍當掮客在河西立足的他,家中竟是迎來了漢軍!
若是傳揚了出去,莫說立身之本沒有了,連家中婦孺都難討魏軍的屠刀。
尤其是,漢軍竟還是被昔日他念在祖上情分,交易時多有善待的匈奴支部首領治無戴與白虎文領來!
來自親近之人的背叛,最不可饒恕。
他罵完了以后,本能的將手放在了腰側的刀柄上。
卻又很快的,在姜維身后十余扈從拔刀注視下平攤著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
此處就他一家棲居,加上奴仆都不到十個青壯,根本不敢與精挑細選出來的漢軍硬拼。
擺了擺手,讓扈從們收刀的姜維,眼中泛起了一絲好奇,饒有興趣的發問,“你怎么知道我是漢軍?”
為了本次奇襲能更順利些,他明明都讓所有士卒都學著羌人的打扮。
如披著頭發,脖頸掛著獸牙,穿著粗劣爛制的皮革甲,等等。但饒是如此,依舊被眼前老兒一眼就看穿了。
“嘿”
見漢軍收刀入鞘,石普力抿嘴嘀咕了聲,伸出兩個手指著自己的雙眼,“這位漢家將軍,你都來到這里了,肯定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若是這點眼力勁都沒有,早就死在戈壁灘上了!”自鳴得意了一番,才呲著滿口黃牙,“你身上沒有那股味!羌人的那股味!”
呃.......
原來如此。
姜維揚了揚眉,目露了然。
這邊的羌人鮮少沐浴,馬匹牛羊圈與房屋挨著,且常常出了屋門就解決便溺。常年在這種環境中生活,身上自然會有一股謎之味道。
可不是換了服飾打扮就能佯裝的。
旋即,姜維又追問了一句,“那你又如何斷定我就是漢軍?我的大漢商賈,如今在隴右的可是多不勝數啊!”
“將軍就不必試探我了。”
石普力有些不滿嘟囔,“將軍的扈從行伍痕跡太重,是個沙客都能辨認得出來。要是商賈的護衛都如此,河西的馬賊早就死凈死絕了!”
行伍痕跡?
呵,這老兒察言觀色不錯。
暗贊了聲,姜維也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以石普力的見微知著,便可知他能在半荒漠中尋到蹤影不定的沙河,是所言非虛了。
“老丈,帶我等走一趟沙路。”
臉龐上泛起溫潤的笑容,姜維輕聲道,“嗯,你有半刻鐘的時間收拾行囊與家人道別。莫擔心家里,我會讓扈從幫忙護衛他們周全的。”
話語甫一落下,石普力的臉色便如變戲法一般瞬息數變。
先是瞪大雙眼、張口結舌,隨即漲得通紅,然后變得蒼白無比,最終化作了認命的滿臉黯淡無光。
也不是完全的認命。
“候著!最快一刻鐘!”
猶如小孩子置氣一樣,他轉身之際還聲歷內荏的硬氣嘟囔。
背影隨著走動而顫顫巍巍。
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恐懼所致。
他當沙客很多年了,消息很靈通,知道鹯陰塞那邊漢魏雙方如今正在對峙著。
所以也能猜測得到漢軍讓他帶路的意義。
參與了這種事情,不管漢軍成功還是失敗,對他而言都是禍事:魏軍不會放過他的,連家人都會被連坐。
但若是回絕不參與,那死期會更早。
漢軍將領都親自來到他家中了,還會放任他活著去尋魏軍告密嗎?
兵者,兇也!
戰爭中不放任士卒戮城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抑或者說,不管他有沒有告密之心,只要知道了秘密,就是罪不可赦。
這是他當了二十多年沙客,成為鹯陰塞魏軍唯一掮客的名聲所累。
是因果輪回,是命運必然。
所以他很快的安撫好家眷,讓他們務必要聽從那些命為護衛、實為監視的漢軍扈從的命令,然后拿出常年收拾齊全的行囊讓一匹老馬馱著,躡足治無戴與白虎文身后,嘴里也不停的小聲咒罵這兩人將自己牽扯進來。
認命歸認命,但心中那口氣還是要出的。
姜維他不敢罵,早就熟稔多年的治無戴與白虎文就沒有忌諱。
反而這兩人不敢對他怎樣。
一開始,治無戴與白虎文覺得自身的確做得不地道,被罵也沒有反駁什么。
但馬上就要與族人會合了,石普力還是在罵罵咧咧的,他們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們二人是部落首領,在族人面前最起碼的威嚴還得維護著。
平日里心思很活絡的治無戴,當即將他拉扯到一邊,低聲咆哮,“你個死老兒沒完沒了是嗎?我們是在幫你,替你未來考慮曉得不?別不識好歹的,逆魏還容你當幾年掮客?”
對此,石普力張了張口,又頹然的閉上了。
他已經年邁了。
也知道鹯陰塞魏軍的太多事情了。
終有一日,他會被無情的拋棄,會被殘忍的滅口。
而如今幫漢軍,也不失為自救的辦法。
想到這里,他悻悻然甩開治無戴的拉扯,快速趨步追上前頭的姜維,“這位將軍,我是沙客也是掮客。不僅能帶貴軍順利穿行荒漠,也能幫貴軍偷到鹯陰塞魏軍的渡船。”
“哦?”
聞言,姜維雙眸一亮,很暢快的笑了。
鹯陰塞坐落在大河的東岸,他也正愁著如何渡河的問題。
在河西走廊,鮮少有舟船,人們渡河涉水都是用皮革木筏等簡便的工具。如原先的匈奴,行軍渡河都是臨時造馬革船,而黎庶百姓則是用羊革。
但姜維如今軍中沒有馬。
隔斷大通河與烏亭逆水的山脈太寬廣及難行了,他們沒辦法攜帶戰馬跨越。
又因為士卒們都要背負糧秣、負重太多的干系,提前準備好皮革也無法攜帶過來。
本來,他還想著,待穿行過了荒漠,便前去媼圍縣故址劫掠羌胡部落的牛馬,剝皮伐木造皮革船。
逆魏雖然放棄了媼圍縣,但當地的村落房屋等尚存。
正處于盛夏雨水充足、牧場豐盈的時節,那邊肯定有羌胡部落在放牧。
當然了,石普力能幫他偷到渡船,那就沒必要節外生枝,給襲擊逆魏添加不確定因素了。
“你想得什么?”
一陣笑罷,姜維便發問道。
河西羌胡部落逐利行事的風格,他了然于胸。
“我老了,沒什么想要的。”
石普力語氣有些噓唏,“唯一牽掛,便是家人的安危。但從今日起,他們已經無法在河西呆下去了。”
“此事你不提,我也會安排妥當的。”
姜維笑著點了點頭,便作肅容而道,“為我大漢出力的人,不管事成與否,朝廷都不會虧待。我等下給軍吏說聲,讓他帶你家人從大通河歸漢境。嗯,就在漢中郡落戶吧,我與左將軍有些情面,他會安置好你家眷的。不用擔心溫飽生計,田畝與牛羊都會倍數補償與你家。”
“啊,多謝將......”
石普力大喜過望,剛想致謝,卻被姜維舉斷了。
“不用謝我。”
姜維繼續說道,眉目間有些感慨,“我喚作姜維,是冀縣人,原先是逆魏天水郡的中郎,但如今是大漢的蕩寇將軍、領護羌校尉。你當掮客多年了,對河西四郡的諸多勢力也很了解,若是此番事情順利,你繼續給我大漢當向導,謀個一官半職也易如反掌。”
天水中郎姜維?
連忙出聲致謝與應和的石普力,不由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亦讓姜維給捕捉到了。
他倏然想起,自己對于魏國境內的黎庶而言,不過是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
心中啞然了片刻,他才繼續說道,“知道游仲允吧?他如今是我大漢的蜀郡太守,成都所在的蜀郡。”
“知道!知道!多謝將軍提攜。”
投了大漢的武威人游楚,身為掮客的石普力自然知道,也連忙點頭,欣喜的行禮。
旋即,便熱情高漲的自動請纓,“還請將軍與我幾個扈從,護我先去南邊的山丘看看情況。北邊烏鞘嶺山谷有不少小溪流,許多羌胡小落散落棲居,我們不能沿著那邊行走。”
“好。”
輕輕頷首,姜維揮手示意兩個扈從出列。
待眼光追逐著石普力的身影翻過矮丘后,便露出了疲憊之色。
大漢可否進入河西在此一舉,還有萬余士卒的性命,都化作了無形的枷鎖套在他肩膀上,讓他不敢有一絲疏忽。
連對待一個貪鄙的沙客,都要親歷親為的“曉之以理、誘之以利”。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真如石普力所說,能偷得逆魏的渡船,就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跨越大通河的山脈,耗費他太多時間了。
離與鄭璞約定中前后夾擊鹯陰塞的時間,僅僅剩下了十日。
而從此地至鹯陰塞,還有四百里左右的路程。
若是平原上的急行軍,如此距離不過三四日。
但在這片丘陵起伏、黃沙遍地的荒漠中行軍,一日能保持四十里便是萬幸了——
仲夏五月,日在東井,易昏厥。
他跨過烏亭逆水,來到這片荒漠的邊緣區域后,就發現了這點。
這里的天地,熏蒸如籠。
天上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烈陽凌空高照,肆無忌憚地向這一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
站著不動,汗水都濕透了內襯,更莫說是背負軍械及糧秣行軍。
不過,有閉著眼睛都能尋到沙河的石普力引路,我軍可少攜些清水了吧?
應該能如期趕到鹯陰塞奪船襲后吧?
耷拉下眼簾,姜維心中默默的念叨了聲。
再度睜開時已經時炯炯有神,往避暑在山谷的將士們走過去,用斗志昂揚的信心滿滿感染著所有人。
“向導已尋到,且無擔憂渡河的船只,只要行軍至鹯陰塞后方,我軍必勝!”
他給所有將佐都是如此說,讓他們給麾下士卒傳達著喜訊。
然而,天公不作美。
趕在夜幕低垂之際歸來的石普力,給他帶來了很不好的消息,“將軍,近日荒漠中恐有大雨連綿。若不,等大雨過去后再進入荒谷內?”
他是如此說的。
沒有過多解釋是如何斷定出大雨連綿來襲,便直接給出了行軍的建議。
暴曬之后再驟然淋雨,極容易感染風寒。
輕者,鼻塞流涕、咳嗽不止,無法再執刀奮戰。
重者數日內便一命嗚呼。
但姜維顧不上了。
不是不體恤將士性命,而是時間與條件不允許。
純靠人力背負轉運的糧秣,即將耗盡,哪還允許他再耽誤時間?
“傳令,明日四更啟程!”
他冷著臉,無視了石普力的滿臉驚愕,讓親衛去給各部將士傳令。
翌日。
光芒萬丈的日頭,從山巒描繪的天際線上噴薄而出,給大地下了火,沙土快速變得溫熱、炙熱,滾燙。趁著黎明時的涼爽,已然行走了近十里漢軍,開始覺得隔著軍履都能感受到荒漠的熱情。
以身作則,與士卒一樣背著糧秣的姜維,步履堅定的行走在行伍最前端。
就是偶爾抬頭目視蒼穹時,眼神中會閃過一縷憂慮。
朝霞出現了。
雖然覆蓋的天際不大,但也隱隱證實了石普力的斷定。
第一日,午后有烏云,雨落數滴,行軍四十余里。
第二日,天無云朵,但在陽光炙熱之時卻有雨水落了半刻鐘,行軍三十余里。
第三日,朝霞紅透半邊天,午時開始便烏云遍布,整個天空猶如汲足了墨汁的簾布,驚雷響徹荒谷,隨即大雨傾盆,直至傍晚才停歇。
行軍,不足二十里。
第四、五日,狂風與暴雨相繼主宰了天地,無法行軍。
無法生火烤干衣服、無有溫熱湯飯驅寒、無處避雨的將士,開始出現感染風寒者。
第六日,雨水轉小,陣雨整日連綿。
壯者幫忙背負軍械及糧秣,羸弱者相互攙扶冒雨而行,行軍不足三十里。
第七日,天放晴,朝霞稀稀落落,偶爾小雨驟來驟去。
軍中士卒感染風寒者驟然增多,且多先前染疾者氣力皆消弱,相互攙扶行軍亦艱難。
行軍三十余里,不過萬余人的隊伍,也連綿了二十余里。
掉隊,伊始。
第八日,雨水又轉多。
行軍二十里,連綿在隊伍中的將士,已不足萬人。
第九日,小雨時斷時續。
行軍約三十里,目光所及的漢軍,不足九千人。
手輕撫過,幫倒在地上的親衛闔上眼睛。
姜維臉龐上沒有悲喜,不言不語,只是站直了身軀邁步繼續往前。
數日前,他便讓部將蔣舒代替自己,與石普力在最前方領著隊伍前進,自己落在了隊伍的最后方,為倒地不起的士卒合上眼睛。
與那些實在無法再行走的士卒們告別,以及傾聽他們最后的心愿。
已經放晴了的天空,烈日繼續炙烤著荒谷中的萬物,亦在俯瞰著荒谷中的兩條黑線。
一條是蠕動,一條是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