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
漢中郡,沔陽縣。
微風徐徐,山花燦爛,鶯歌蝶舞。
放眼望去,皆是忙碌在田畝中的黔首黎庶。
他們一點都不畏懼日頭毒,讓汗水滴滴落在麥田的黃浪里,渲染著農家的喜悅洋溢。
闔目傾聽,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陣陣雞啼犬吠聲,近處的漁船撒網聲,竹篙打水聲,嬉戲聲,流水聲........融成一曲自然的樂曲,回蕩在沔水的上空。
一直忙于操練兵卒、數月皆夜宿在軍營的鄭璞,策馬緩緩沿著沔水往城池而歸。
他被丞相諸葛亮召回來議事。
雖然丞相遣來的小吏沒有告知乃是何事,不過鄭璞隱隱能猜測得到。
在逆魏為涼州焦頭爛額之時,大漢也迎來了些許無可奈何。
一是賣給孫吳的戰馬作價,降低了許多。
孫權不僅不再以山越戰俘與交州土人作為交換,還是在國書里態度頗為強硬的,把價格定成了先前的一半。
倒不是漢吳兩國同盟破裂了。
而是在兩年前,孫權于稱帝時還別遣了使校尉張剛、管篤往遼東。
如今,已然與遼東公孫淵達成了戰馬的貿易。
有了其他地方的戰馬來源,吳國自然不愿意再承擔大漢的高昂價格。
對此,丞相沒有反駁什么。
以如今正需要孫吳牽制逆魏兵力為由,允了吳國的定價。
就是將販賣的戰馬減少了十之五六,且安撫朝臣之時,盡顯智珠在握,曰:“先允之,且靜觀之。”
讓人們想起了江東與遼東的海路遙遠,以及海上風浪變化多變。
另一,則是鎮守南中各郡的庲降都督李恢,夏六月末時病故了。
源于南中之地的特殊地理以及復雜的勢力糾葛,讓李恢的離世不僅僅是大漢損失一忠直老臣那么簡單。
因為一旦挑選的繼任者不當,恐會引發南中再度擾亂。
朝廷以李恢之子李遺嗣爵、繼安漢將軍以及建寧太守之職,給南人豪族們彰顯大漢不會罔顧他們的利益以及薄待功臣。
且讓在南中頗有威信的馬忠,繼任庲降都督。
嗯,馬忠去歲便卸任了牂牁太守。
因原丞相府留府長史張裔病故,丞相擢拔副長史蔣琬主事益州事務時,還將馬忠召歸成都領相府參軍、兼州治中從事,共同署事。
如今馬忠趕赴南中任職,成都丞相府、州牧府便又出現了空缺。
不管怎么說,巴蜀之地乃是北伐的根基,且丞相府還兼領著國政。
如權衡巴蜀豪族的利益、提供漢中與隴右的糧秣輜重、江州與永安駐軍的日常繁瑣,以及協調南中漢夷的勢力,等等。
諸多事務,單單留府長史蔣琬一人,是無法忙得過來的。
而且受到李恢年邁病故的刺激,已然升遷為衛將軍、坐鎮在成固縣的趙云,還作書與丞相請命,想領兵進入秦嶺褒斜谷的小平地(太白縣一帶)駐扎。
那片小平地是前哨。
無論從關中進攻漢中,還是反之。
只要是取道褒斜谷,都要先行將此地占據。
就如去歲魏大司馬曹真攻漢中時,便先前在此地囤積了大量的糧草及輜重。
趙云如今想領軍去將之占據,乃是攻伐涼州的綢繆。
為了日后能牽制逆魏馳援涼州的兵力。
因為只要大漢進軍褒斜谷了,逆魏便不得不在郿縣及陳倉城一帶屯重兵防備。
只不過,大漢上下都知道,趙云的請命還有另一層緣由。
已經年邁的他,擔心自身也如李恢一樣,不知何時就忽然病故了,便會留下了遺憾:再也沒有機會領軍為大漢克復中原奮爭了。
唉,先帝劉備微末時便追隨的老臣啊........
無需言語,便會令人肅然起敬。
壯士暮年之請,老臣不愿終死床第、冀望能馬革裹尸還的報國赤誠之心,丞相也不好回拒之。
是故,便招了鄭璞前來議伐涼州之事。
軍爭者,乃牽一發動全身。
若是趙云領軍入褒斜谷的小平地了,其他兵馬肯定也要隨之而動。
因為逆魏不會無動于衷,不可讓逆魏占了先機。
再者,馬上就是秋收了。
一旦秋收入庫,各地糧秣開始往隴右轉運,攻伐涼州也要步入日程。
如今且先商議定謀,也算是未雨綢繆。
其實,攻伐涼州的大致戰略,丞相并不需要鄭璞來參詳。
抑或者說,以如今漢魏雙方對峙的戰線而言,所有人都隱隱能了然,有那些地方是可用兵的。
無非漢中的褒斜谷、漢陽郡的蕭關、金城郡的榆中縣、西平郡的積石峽,還有可以將逆魏西平與金城郡截斷的四望峽。
鄭璞覺得丞相召他,真正要商議的,乃是佯攻與主力如何調度的問題。
一路且思,且行。
日將中天時,鄭璞入了沔陽城。
就是趕至丞相所設的公署外時,卻被告知丞相還尚未歸來。
近幾個月,丞相都在忙碌著安置被強行遷徙入漢中郡落戶的參狼種羌,以及巡視各部屯田兵的秋收護糧事宜,幾乎不再署屋內。
不過,值守公署的甲士及小吏,似是已然被丞相囑言過了。
不僅將鄭璞映入署屋內就坐,將各地駐軍述表及細作探知的軍情奉上,還很細心的讓人送來了些吃食果腹。
約莫大半個時辰后,丞相方歸。
依舊是峨冠博帶的豐度翩翩,就是眉目之間,依稀可辨認出一縷倦色。
“璞,見過丞相。”
早就看罷軍報、正闔目養神的鄭璞,聽到腳步聲,便連忙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且坐。”
擺了擺手,丞相步往主位入座后,投眼而來略作打量,便打趣道,“多日未見,不想子瑾愈發精神軒翥了。莫非是督士卒演武,更讓子瑾心暢乎?”
“勞丞相惦記。”
亦然作笑顏,鄭璞拱手致意,說道,“乃是璞近日無有案牘勞神,且士卒操練及演武,又有麾下將佐督促,是故頗為閑暇。”
“呵”
丞相輕笑出聲,佯怒而責,“身為督將,竟不思與士卒同苦,罔顧先前朝廷擢你為平北將軍之期待!”言罷,又輕輕頷首,發問道,“子瑾應知馬德信轉為庲降都督了吧?今蜀中僅蔣公琰一人主事,諸多事務繁瑣,恐憂勞太過。子瑾以為,何人可佐之?”
留府署政的人選,為何問及我?
自從建興五年隨征來漢中后,就沒有參與過政事的鄭璞,不由眸露訝然。
一時之間,竟忘了作答。
而丞相見他愕然不語,也忍不住好笑,謂之,“昔日身為一別督,便膽敢議我大漢軍中宿將的鄭子瑾,如今遷職后便不敢直言了?”
“慚愧。”
回過神來的鄭璞,連忙拱手告罪,“璞一時失神了。”
略略作思緒,便說道,“回丞相,璞以為若是幼常兄歸去佐之,公琰兄可緩解憂勞矣。”
“幼常?”
聞言,丞相目光微凝,悄然閃過一縷欣慰。
容顏神色卻是不變,且含著疑惑追問,“僅是幼常嗎?子瑾何不多提數人?”
“璞尚想提伯松兄。”
鄭璞囅然而笑,輕聲回道,“只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丞相必不會允之,便僅提及了幼常兄。”
“呵”
不由,丞相垂首微搖而笑。
正如鄭璞所言,諸葛喬是不能歸去蜀地的。
他對諸葛喬管教甚嚴,且如今其他僚佐的后輩子侄也留在漢中及隴右操勞,諸葛喬身為丞相之子,豈能不為表率?
“伯松便不提了。”
少時,丞相止住笑意,催聲道,“然而我有所不明,子瑾為何不提費文偉?文偉任事勤勉且為人謙和,有何不及幼常之處?”
“丞相,璞不敢妄議他二人孰勝孰劣。”
鄭璞斂容,恭聲說道,“提及幼常兄,乃是璞覺得幼常兄昔日乃相府參軍,后又曾領軍及署漢中民生,乃我大漢寥寥熟諳軍事及民生者。若他歸去蜀中佐府事,此地諸多瑣細之事無需表于書信,他便了然于胸矣。”
“嗯.......”
丞相微作鼻音,捋胡陷入沉吟。
少頃,倏然而笑,“罷了,便從子瑾之薦吧。”
就是不等鄭璞開口,又凝眸而問,“子瑾以為,若是遣人去南中佐馬德信,何人可當之?”
這次,鄭璞不假思索,張口即出,“回丞相,璞以為霍紹先可當之。”
“哈哈哈”
亦讓丞相暢懷大笑,贊許的點了點頭,語氣甚為欣慰,“子瑾所言,深得我心也!”
這與權力有關。
當年討伐南中叛亂時,朝廷為了蓄力北伐,下放了許多權力給予南人豪族,
如今局勢慢慢趨向穩定了,有些權柄就應該收回來了。
為了朝廷的穩定。
先前的庲降都督李恢乃南人、而如今的馬忠乃巴人,如果現今遣霍弋過去積累威望,日后繼馬忠之后成為庲降都督,權柄便可以慢慢過渡回來了。
畢竟霍弋是元從系二代,且還是天子劉禪的伴讀。
才學不缺,對大漢的忠貞更不匱乏。
笑了好一陣,丞相方斂容,也終于問及了召鄭璞前來的目的:參詳伐涼州的籌畫。
是的,參詳。
因為丞相已然有了大致的計劃,想讓以多謀善斷著稱的鄭璞來拾遺補闕。
在丞相的計劃里,隴右與漢中郡將同時出兵。
且漢中之軍,并不是佯攻。
而是將由丞相及趙云二人各領兩萬步騎,分別從陳倉道及褒斜谷進軍關中;且魏延部將調往蕭關與吳班部合兵,進軍安定郡。
如若逆魏以大軍來堵,那么就與之對峙。
權當是牽制住逆魏關中的主力,讓其不能繞道馳援涼州,為隴西郡狄道李嚴所督的大軍創造機會。
若是逆魏膽敢遣軍去馳援涼州,僅以輕兵來守關中,丞相便會李嚴牽制涼州的兵力,讓魏延部督領隴右的各部兵馬攻打安定郡,將涼州與關中截斷,然后他與趙云先將陳倉城及郿縣先打下來!
一旦成功,大漢便不再攻打涼州了。
而是轉為以陳倉及郿縣為前哨,進軍關中、光復舊都!
這便是有蕭關在手的優勢:想截斷關中三輔與涼州的聯系,只需攻打安定郡即可。
進退皆自如,占盡戰場先機。
自然,逆魏大司馬曹真戎馬數十載,絕無可能本末倒置的作第二個選擇。
是故,丞相思慮最多的是隴西郡那邊的調度。
想進軍涼州,就必須將金城郡與西平郡先攻下,而想占據金城與西平郡,險隘四望峽便無法避開。
丞相乃是打算讓李嚴督領本部,以及駐扎在大夏縣的高翔部強攻!
而吳懿部則是調往平襄城,接替轉去蕭關的魏延部戍守,避免逆魏“圍魏救趙”,從金城郡榆中縣與武威郡出兵擾隴右,逼迫大漢退兵。
至于姜維部,則是從河首之地的河關縣,取道積石峽攻打西平郡。
西平郡乃是湟水河谷,歷來是諸種羌部落的棲息地。
而姜維本部以羌胡為主,又剛剛出邊千里攻滅參狼種羌與化外鐘存種羌、威懾化外白馬種羌臣服,名聲之盛一如舊日的馬超。
以他領軍進攻西平郡,或可收奇效。
哪怕是受限于兵力不足,無法建功,亦然算是為李嚴的主力牽制了逆魏的兵力。
征北將軍馬岱部,則是最艱辛的。
他將率領本部西涼鐵騎與西海的燒當種羌羌王芒中,沿著絲綢之路的西線穿行大通達坂山脈,再從祁連山脈東段的冷龍嶺進攻張掖郡。
不求他能攻城略地,抑或者斬殺逆魏多少。
只要他能克服沿途的行軍艱難,順利抵達張掖郡耀武揚威一番,引發河西四郡士庶恐慌即可。
因為此舉,丞相乃是針對逆魏“邊人治邊”的弊端!
豪右者,家大于國!
形成割據的豪右,為私利可棄國!
當馬岱出現在張掖郡,那些割據的豪右必然會將遣來金城、西平二郡的兵馬召回去,守備自己的地盤。
不管逆魏督將夏侯儒與郭淮何如阻攔。
亦不管馬岱于燒當種羌是否有能力,攻下他們的老巢。
在他們心中,關乎自身利益時,哪怕有一絲風險都不會愿意承擔的。
而且,都已經形成割據了,也不會情愿為逆魏戰死太多兵馬的。
只要有合適的時機,有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們為什么不撤兵歸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