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町縣,又名㽛町國。
乃春秋時期,濮人建立的王國,王族乃毋姓。
于此姓氏中,和牂牁郡的毋單、毋斂兩縣,以及益州郡毋棳縣之名,可大致推斷出故㽛町國的疆域。
然,如今的㽛町國王族,風光不再。
于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時,句町王亡波率部歸附大漢,朝廷以其地置句町縣。
漢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亡波因協助平定姑繒、葉榆的反叛有功,而被封為“句町王”,享受著國縣并置的特殊待遇。
但如今,句町城外東南兩向,所繁衍生息的獠人部落,日漸強盛。
獠人多不服王化,生性好斗兇狠,通過戰爭將濮人城外的田畝占據,已然成為句町縣人口最多的大族。
此亦然,乃是朱褒選擇句町,為牂牁南部堅守之地的首要緣由。
自從朱褒前來牂牁任職太守伊始,便極力推行扶持獠人打壓濮人的策略,以圖將抹去舊日句町王室的威望,更便于郡縣的政令推行。
數年積恩累下,句町縣獠人部落已然壯大,亦對朱褒感恩戴德,愿為其效死。
另一緣由,乃是句町縣儲備了不少糧秣。
雖說句町一帶,可開辟的坦地不多,比毗鄰益州郡的牂牁西南之地,如漏臥、同并、漏江及毋單等諸縣,匱乏不少。
然,此地盛產一種樹木,喚作“桄榔木”。注1
其木堅如鐵,可為鋘鋤刀兵;其皮心酥軟,以牛酥酪可作面,可食之,百姓資以為糧。
當地習俗,若土人獠夷欲取其木,先當祠祀之。
朱褒昔日扶持獠人部落時,便存儲了不少桄榔食面;舉叛旗后,更大肆砍伐桄榔木作刀甲及糧秣之儲。
堪稱人心可用,糧秣輜重充足。
若是他能活著歸來句町,朝廷想攻破此縣,絕非易事。
然而,可惜了。
隨著他的身亡,昔日種種恩惠,亦悉數葬盡了。
他的長子,先行一步前來句町縣主事之人,話語權已然無法壓制其他兩股勢力,陷入了“人走茶涼”的無奈中。
另外兩股勢力,一乃獠人眾部落的耆老宗長的聯合;另一則是龍、傅、董和謝四大郡內大姓的聯盟。
原先,他們都是追隨朱褒反叛之人。
但現今,卻是對朱褒之子、年僅及冠的朱邪,能否對抗朝廷討伐大軍,毫無信心。
朱邪得知其父兵敗身喪,自然是想與朝廷死戰到底。
而諸大姓則是不愿為之陪葬,心生投降之念。
他們覺得,朝廷若想讓牂牁郡安寧,必然會啟用郡內有威望的大姓,代為約束土人蠻夷部落。
因而,不會對所有人斬盡殺絕。
今,朱褒已亡,相當于首惡已誅。
他們這些從叛者,若率眾請降,必然可得朝廷赦免。
哪怕是朱褒之子,亦會被當成彰顯朝廷恩義、拉攏蠻夷部落的對象,得以赦免活命。
至于獠人眾部落的心思,則是想朱邪率軍隨他們歸去山澤險要中,暫避朝廷鋒芒,待朝廷大軍歸去后,再圖奪回句町縣。
此兩家之言,一乃聲稱欲保朱家血脈得以延續;一乃聲稱讓朱邪后日再起,皆有各自的理由。
讓朱邪無法反駁。
但他心中亦明了,此兩種言論,皆不可選。
彼諸大姓之心,不過是求自家族得以存續罷了!
誠如他們所言,朝廷今日或會不究朱家之罪,但“舉兵作叛者,夷三族”乃律法!日后任何一位牂牁太守,皆會心存芥蒂而積心打壓朱家,直至朱家淪為庶民或奴仆!
至于眾獠人部落,亦不安好心。
他們不過是,想將朱褒昔日在牂牁郡的威名,加以利用!
若朱邪隨他們前去部落中落足,必然會被挾持!哪怕,日后奪回句町縣以及牂牁南部了,朱邪亦不過一傀儡罷了!
是故,他們各執一辭而爭。
且,三家在城內的兵力相當,皆不能壓制其余,便僵持下來。
竟拖延到鄭璞率軍至,亦無決斷出。
所幸,漢軍前來的兵卒,僅千人,尚不能對坐擁兵力三千的他們構成威脅。
反之,敵我懸殊之下,他們還暫時達成了共識:先協力合兵,攻打這支先遣漢軍!
是戰是降,或是遁走,且先試試漢軍的實力也好。
若能大勝之,對三方都有好處。
于朱邪而言,乃喚起他人的堅守死戰之心;于大姓而言,投降時亦以此要挾更有底氣;于獠人部落而言,得以彰顯實力讓朝廷不敢小窺之,無論他日句町縣孰人為主,皆不能撼動獠人乃第一大族的地位。
然,他們的傾巢而出,卻寸功未竟。
僅攜一千士卒,便膽敢孤軍先來句町縣的鄭璞,安能沒有倚仗?
見叛軍出城來襲,當即便讓士卒們將輜車橫連于前,盾兵及長矛兵插空列陣,將五百弩兵護衛在中間。擺出了大漢步卒野外遇敵,最常用亦是最有效強勁的車弩陣!
當叛軍咆哮沖陣而來,弩陣便以“三段擊”的方式,將如蝗弩矢傾瀉而出,讓那叛軍的尸首,鋪出一條死法形狀各異的伏尸之路。
且,沖得最近的尸首,尚離漢軍輜車半箭之地。
甫一沖陣,尚未白刃相接,便死傷兩三百兵卒,人心本就不起的叛軍三家,亦無法再堅持下去。尤其是,有些被弩箭所中而將死未死者,哀嚎起伏,喪人膽魄。
無奈之下,他們便又歸去了城內,為日后如何取舍,再度爆發爭執。
鄭璞兵少,不能將城池圍困住,便在城北角約莫十里,落下營寨。
每日讓柳隱及乞牙厝二人,各自攜帶扈從外出巡視,監視城內叛軍的動靜。且讓句扶領了三百板楯蠻,隨時待命著。
以防叛軍出城遁去時,能及時追擊而戰。
自身,則是將那些中了弩箭而被俘虜的叛軍士卒,逐一細細盤問。
待了解城內如今主事者有三,且互不統籌后,便蹙眉而思。
旋即,雙眸灼灼,捏胡而笑。
若真如俘虜所言,此句町縣想拔之,不難矣!
不過,他心中所需,得先等太守馬忠后續兵馬到來,有了兵力優勢后,方能實施。
卻是不想,馬忠領兵尚在途中,其他軍情,倒率先紛至沓來。
皆是好消息。
一乃陳式的軍報。
他攜朱褒之首,別遣千余兵馬往牂牁西南諸縣進發,一路順利無比,叛軍望風而降。
另一,乃是庲降都督李恢。
李恢所領兵馬有萬余,得知丞相從成都兵發南來后,當即便率軍突進益州郡。兵馬動時,幾與牂牁郡同時。
然而,他進軍比馬忠更為順利。
他本乃建寧俞元人,深諳益州郡的山勢地形,無迷途之困,以及鮮少被當地蠻夷部落所阻。
且,越嶲夷王高定,間接幫了他一把。
李恢進軍之時,恰好是叛軍內訌、雍闿被殺之際。
當時益州郡叛軍無首,眾部混亂無人統籌,于孟獲上位申令嚴明之前,李恢早就率軍入了益州郡治滇池縣。
但他的輕裝貿進,亦付出了代價。
孟獲樹立威望畢,親率數倍大軍將滇池圍困住,讓李恢成為了甕中之鱉。
且局勢,乃是外無援軍,岌岌可危。
從成都進軍的丞相諸葛亮,尚且在越嶲郡與夷王高定大戰中,于李恢之軍糧秣斷絕前,絕無可能趕至救援。
萬幸,丞相兵鋒甚利!
越嶲夷王高定所布防阻敵的地點,分別是西夷道途中的旄牛、定笮、卑水三地。
指望將兵鋒阻在漢嘉郡內,不讓戰火損自身所控的越嶲郡。
然,丞相諸葛亮,焉能遂他所愿?
直接率軍順著岷江而出,于樂山西轉入大渡河,轉至旄牛東東三十公里處,循著支流越西河(牛日河),向南進抵至闡縣,繞過越嶲夷王高定的布防,兵鋒切入后方的卑水縣而來!
越嶲夷王高定無奈,只得率軍來戰。
卻是連戰皆負,自身亦然被陣斬!
其余部落的耆老宗長,皆引潰兵奔往來益州郡,依附孟獲合力,共抗朝廷兵鋒。
孟獲得聞,又見丞相親率主力進入益州地界,遂親自領軍北上迎敵。
亦給了李恢逆轉局勢的機會。
當時,被困的李恢,思得緩兵之計,謂叛亂南人曰:“官軍糧盡,欲規退還,吾中間久斥鄉里,乃今得旋,不能復北,欲還與汝等同計謀,故以誠相告。”
以南人豪族昔日的同氣連枝,拋出勢窮欲從叛的籌碼,取信于叛軍。
待城外叛軍圍守怠緩,便趁機激勵將士,誓死出擊,大破之!
但他并沒有率軍北上,與丞相諸葛亮的主力,前后夾擊孟獲所率的叛軍。
而是輾益州郡東南部的叛軍追奔逐北,將益州郡南至槃江(南盤江)、東接牂牁的諸縣皆收復,讓孟獲再無回軍之地。
至此,昔日聲勢浩大的南中叛亂,已然日暮西山。
句町縣內,三家勢力得聞越嶲及益州郡戰事,如喪考妣。
又見馬忠及陳式率軍合圍而來,乃各自私下頻頻聚心腹商議,皆圖自身之計,不復前日三家合謀矣。
而城外漢軍營地,鄭璞與馬忠二人,駐馬于一矮丘之上,極目眺望著句町縣防御。
鄭璞肅容,對馬忠輕謂道,“太守,句町城堅,守備充足,若強攻之,殊為不智。我近日有思,或可效仿昔日晏子‘二桃殺三士’之法,不費吹灰之力,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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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臨海異物志曰:“桄桹木外皮有毛,似栟櫚而散生。其木剛,作鋘鋤利如鐵,中石更利,唯中焦根乃致敗耳。皮中有似搗稻米片,又似麥面,中作餅餌。”廣志曰:“桄桹樹大四五圍,長五六丈,洪直,旁無枝條,其顛生葉不過數十,似棕葉,破其木肌堅難傷,入數寸得面,赤黃密致,可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