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地區騷亂還好解決,就怕有人故意禍水東引,把云貴的土司給牽扯進來暴亂。”
“要知道麓川之戰結束才沒幾年,南方土司還有一些反叛余孽存在,況且南征大軍已經馬放南山,真要出現大規模的叛亂單單靠著云貴布政司的兵馬,平叛恐怕會力有不逮。”
戶部尚書年富附和了一句,臉上神情寫滿了擔憂。
麓川戰役打了四次,耗時高達十幾年,前前后后調動的兵馬民夫超過百萬。要是因為階梯稅制的執行,再出現什么大亂子,對正在揮師北伐的沈憶宸會造成很大的負面影響。
自古各地民亂起義,不怕單純的泥腿子造反,就怕他們跟本地鄉紳地主合流。中原王朝的興衰更替,往往是哪一方勢力獲得了士紳跟大地主階層的支持,哪一方就能坐上九五至尊的寶座。
年富擔心在這一場場小規模暴論的背后,存在著一股看不見的暗流涌動。
“北伐軍朱都督那邊又發來消息,說是各路兵馬與酋首也先進行大戰損失慘重,需要朝廷撥付撫恤銀。另外沈元輔在漠北草原大肆建造前哨站,冬季運輸跟人工不便,導致建造成本要比夏秋級別高了一倍。”
“這兩項支出簡直是無底洞,按照這個趨勢下去階梯稅制勢必不能停止,間接導致地方叛亂愈演愈烈,朝廷財政已經陷入了惡性循環之中。”
新晉閣臣定西侯蔣琬,通報了關于軍中費用的消息,北伐戰事大半年下來花費眼看著就要突破一千萬兩。這放在正統朝期間,絕對是一個驚人的天文數字,如今卻還遠遠沒有到達頂峰。
雖說蔣琬是勛戚在內閣的代表,理論上他應該更偏向于軍方,但這個花費數字還是讓他看的觸目驚心。如果中原核心地盤陷入叛亂不休的境地,那么北伐戰爭打的再出色又有何用。
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另外沈憶宸始終堅持不向民間多征收一分戰爭稅,相當于把朝廷戰爭費用全盤轉嫁到了士紳階層身上,這樣下去不出大問題才怪!
坐在主座上的商輅,聽著各位大臣的回話,面色神情十分嚴肅。他也知道階梯稅制的推行沒有那么簡單,只是恰好撞上了北伐戰爭的巨額開銷,被迫沒有給士紳階層提供一段過渡期。
治大國如烹小鮮,就好比最高征收稅額能高達百分之四十五,完全可以采用三年過渡的方式。第一年僅征收百分之二十即可,第二年百分之三十,第三年才足額征稅。
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將盡可能的減免一部分地方豪門望族狗急跳墻,讓暴亂騷動的風險降至最低。商輅明白這個治國道理,卻在局勢的脅迫下無法推行。
沉寂片刻,商輅才開口回道:“沈元輔揮師北伐確實帶來了很沉重的財政壓力,并且將士們傷亡不低。但是吾等也要看到積極的一面,單單這大半年來已經累計殺傷韃虜戰兵六萬余人,當年涼國公藍玉在捕魚兒海的戰績也不過如此!”
“諸位同僚,蒙古汗國有多少人,他們又有多少戰兵,按照這個趨勢下去他們又能堅持幾年?”
巨大花銷掩蓋了沈憶宸的輝煌戰績,也有可能是這份戰績來的太過于迅速,以至于讓人沒有反應出來如此輝煌。
商輅的強調,得到了在場眾大臣的認可,很多人甚至下意識的微微點頭。確實誅殺韃虜六萬戰兵,并且攻陷八河地區瓦剌祖地,稱之為封侯之功都不為過。
沈憶宸是花錢如流水,但他卻給予了實實在在的回報。
“本官認同商中堂所言,更認同沈元輔的赫赫戰功。”
“可是遙遠漠北發生的一切,并不能讓中原地區的豪強望族感同身受,甚至不能讓百姓們意識到這份戰績的珍貴。”
“沈元輔執掌朝堂這些年,讓許多人已經忘卻了戰爭的存在,忘卻了漠北韃虜的威脅。他們只會關注于眼前的切身利益,認為揮師北伐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自私利己的人性莫過于此!”
禮部尚書何文淵這次沒有站在反對者的立場上,去駁斥商輅的言語,去否定沈憶宸的功績。相反他身為傳統士大夫階層的一員,極其精準了剖析了豪門望族的內心想法。
這個世間絕大多數人是短時的,沒有傷害到自身利益之前,是不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未雨綢繆。站在豪門望族的角度上,特別是南方那些傳統士紳階層,他們根本就意識不到游牧民族的危害,更想象不到有一天大明會亡于異族手中!
這群生活富裕安穩的士紳階層,只會認為沈憶宸的北伐戰爭是多此一舉,明明這些年北方邊境大體太平,百姓們都可以安居樂業。
結果突然發動這么一場戰爭,以至于傷亡慘重,還推行什么階梯稅制,堪稱是苛稅暴政。
戰功赫赫又怎樣,家國天下又如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能比得上實實在在要繳納的稅收銀嗎?
商輅這套說詞,能說服在場眾大臣,原因在于身為中樞高層,擁有著更為長遠的眼光,知道剿滅韃虜能帶來何等的家國利益。
但是江南富庶之前的士紳階層是聽不進去的,他們本就生活的安安穩穩,特別是沈憶宸執政幾年下來國泰民安,你打不打這一場仗都與我沒多大干系。
打仗我要多交錢,不打能省下大筆銀子,利益決定腦袋,自然是站在了反對的立場上面。
何文淵的這番話語,讓商輅瞬間啞然,他很懂國家利益的取舍,卻沒有傳統士大夫那么懂人性。確實無論怎樣強調沈憶宸的戰功,只要還繼續推行階梯稅制向士大夫階層收錢,那么都聽不進去。
這點就好比正統朝期間的麓川戰役,朝廷無論怎么強調土司叛亂,會帶來分裂國土的危害。但只要這場戰爭打下去,還要向老百姓收取苛稅,那么各地民亂就會永不停歇!
“大宗伯,階梯稅制是既定國策,就算沒有這場北伐戰爭,依舊會堅定不移的推行下去。”
“我知道,可天下人知道嗎?”
“他們只會把階梯稅制跟北伐戰爭綁定起來,認為是沈元輔揮師北伐才會收取‘苛稅’!”
“商中堂,不要天真了。”
何文淵宛如一個長輩過來人,朝著商輅黯然的搖了搖頭。
隨著上一次坦誠布公的會談,他已經放下了許多跟“沈黨”的政見不和,站在一個更為理智的態度上審視對方。
不得不承認,沈憶宸跟商輅以及沈黨官員,確實抱有一顆以天下為己任的心。但恰恰很多時候太過于理想主義,反倒是在執政手段上顯得有些天真,士紳階層真的會在意你征稅是因為戰爭,還是因為既定國策嗎?
答案是否定的,他們只在乎會不會多交錢。
多說無益,商輅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拿出不同的手腕方針。
聽著何文淵的告誡,這一次商輅徹底沉默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名通政司官員走了進來稟告道:“商閣老,鴻臚寺那邊發來緊急公文,是蒙古汗國通過四夷館使團遞交的國書。”
“國書總共一式兩份,一份呈遞到了乾清宮御覽,另外一份還請商閣老親啟。”
蒙古汗國遞交的國書?
聽到通政司官員的稟告,在場眾大臣臉上神情都有些詫異,戰爭都已經打到這種地步,蒙古汗國突然遞交一封國書前來有何用意?
帶著這份疑問,商輅從通政司官員手中接過這封國書,緩緩打開之后看了一眼,然后臉上詫異的表情更甚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也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見到商輅臉上表情變化,王文感到有些好奇,于是乎開口問道:“商中堂,蒙古國書到底適合內容,方便公之于眾嗎?”
王文的這聲詢問,讓商輅從驚訝中緩過神來,他緩緩合上這一封國書,然后才開口道:“國書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也先想要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那便是向大明求和。”
聽到商輅嘴中說出“求和”二字,在場眾人瞬間就理解了,為何他會如此驚訝。確實誰人都想象不到,不可一世的天圣汗也先,在還沒有顯露敗跡的情況下,會主動向大明屈服求饒。
“也先此人狂妄自大,認為自己是成吉思汗第二,怎會在這種情況下主動向大明求和?”
新晉閣臣范廣,當即就質疑起這封國書的內容真實性。
范廣是武將入閣,曾經在遼東戍邊幾十年,可以說跟韃虜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也先是個怎樣的人,他有著怎樣的性格,范廣可謂是再熟悉不過。
蒙古汗國誰都有可能在敗跡未顯的情況下,懾于大明王朝的強盛求和,唯獨也先不可能!
他要是沒有這種志氣跟野心,就不可能成為草原上百年不世出的梟雄,更不會在正統朝年間處于劣勢的情況下,主動迎戰率領二十萬大軍親征的明英宗朱祁鎮。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范廣不相信這是也先所為!
“本官也不信。”
王文隨即附和了一句,他好歹是歷經數朝的老臣,人生經驗擺在這里,也先這個舉動太過存疑。
“那也先求和想要做什么,緩解沈元輔帶來的重壓嗎?”
蕭彝試探性詢問了一句,想要弄清楚也先的意圖,那么就得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大概率是如此,可問題是我大明兵鋒正盛,為何要答應他的求和。”
為何要答應求和?
許逢源的這句回應,仿佛點中了問題的關鍵點,到底會在何種情況之下,大明朝廷會答應也先的求和?
能做出這種決斷的只有兩處,要么是內閣,要么是皇帝。現在內閣群臣基本上齊聚于此,很明顯眾多閣臣壓根就沒有想過跟蒙古和談。
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也先想要說服的是大明皇帝!
另外一邊的乾清宮內,明良帝朱見深正在御覽奏章,旁邊侍奉的是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牛玉。
隨著曹吉祥的倒臺,再加上明良帝確認內閣相權,司禮監已經從權力決策中心的地位上跌落下來,僅僅是協助小皇帝處理一下奏章跟文書。
另外相比較正統朝的王振,景泰朝的曹吉祥,牛玉的能力就顯得非常平庸,更沒有那種妄想獨掌朝綱的野心。這幾年一直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上安分守己,幾乎在朝堂沒有太大的存在感。
此時明良帝朱見濟手中的奏章,正是通政司送來的瓦剌國書。雖然號稱是一式兩份,理論上內容應該一模一樣,但實際上在四夷館官員的操作之下,明良帝手中的這封國書多了一些內容。
除了求和之外,還有就是流露出對沈憶宸的稱贊跟畏懼。
沒錯,就是畏懼!
也先在國書中把沈憶宸描述的極其英明神武,麾下大明將士對他唯命是從,以至于讓蒙古汗國傷亡慘重,認識到了大明天威強大,不得不求和期望天子寬恕。
單單從內容上面來說,也先其實并沒有添油加醋太多,整個戰爭過程也大概如此。但很多時候想要讓謊言更為真實,往往要做到九分真,一分假。
也先只在國書中多添加了一句話,那便是北伐軍將士只知沈元輔,不知大明天子!
過了除夕夜,明良帝已經十二歲,放在后世僅僅是個初中生的年紀。可是放在大明這個早熟的社會中,朱見濟已經開始展現出身為帝王的一些特質,比如說對于權勢的掌控,以及天性的猜疑。
沈憶宸率部離京前的那一晚對話,以及承諾的內閣首輔任期制,換來了皇帝的政治妥協,那便是放權給內閣決策,做到天子垂拱而治。
可問題皇帝是放權了,結果沈憶宸的權勢卻越來越強大,乃至于大明半壁江山的兵馬對他唯命是從。今日他率領著北伐軍進攻蒙古可以做到令行禁止,那么明日倒戈一擊,這群將士還會不會馬首是瞻?
明良帝不愿意這樣去猜疑跟忌憚自己的老師,但在他坐上那張皇位的一刻起,整個人生接受的教育跟觀念沒,便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心術。
就算沈憶宸身為老師,刻意避免了帝王學術的教導,更多談論一些“自然科學”的內容。但是經筵這種教學方式的存在,就不可避免會有其他講師去傳授,還有后宮祖母嫡母等人的言傳身教。
當雙方掌控的實力不對等,那么恐懼就自然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