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的宰輔任期制度,本意其實是用來給皇帝的一顆定心丸,畢竟想要用相權來制衡皇權,那么就必須給相權加上一道枷鎖,否則強勢之后的相權,無非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皇權”罷了。
結果沒想到陰差陽錯,還順帶影響到了官員致仕制度的推行,頗有一種無心插柳的意外之喜。
現在權傾朝野的沈元輔,都愿意公開表示用律法的形式十年后放權,那么一眾老臣哪來的勇氣跟理由棧戀權位?
沒有了道義的優勢,文官集團就沒有了反對的理由,至于十年后到底沈憶宸能否做到放下一切,未來的事情沒人會知道。
“大宗伯,當沈元輔決定做一件事情,他必有后招。”
“大勢是不是由沈元輔掌控,本官不知道,可事實上他大多數時候就站在了大勢一邊。”
“告辭。”
說完這兩句話后,王文就朝著在場眾人拱了拱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禮部衙門。
雖然王文跟沈憶宸不是一路人,但他清楚自己跟何文淵等一眾文官集團成員,同樣不是一路人。如果之前考慮到自身利益,還有站出來反對商輅官員致仕制度的理由,那么當毫無勝算之后,就該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
至于十年后沈憶宸到底會不會成為國賊,那時候的自己恐怕已經埋入黃土,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又有何干系?
如果老天爺眷顧讓自己還活著,王文倒真有興趣看看,沈憶宸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王文的轉身離開,宣告著這場議事的結束,不管俞士悅、樂惲等人多么心有不甘,他們也無法通過閣部大九卿廷議,來推翻商輅制定的改革計劃。
就連作為文官集團主導者的何文淵,此刻腦海中也在詢問著自己,是不是屬于老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相比較擴充閣臣跟官員致仕制度引發的軒然大波,由皇帝親自公布的內閣首輔任期制度,很明顯就是在這場討論上面再添了一把火。不僅僅是文官集團這邊震驚無比,就連身為沈黨核心骨干的徐有貞跟李賢等人得知之后,第一時間都感到無法理解。
“首輔五年任期制,到底是誰提出來的,商中堂還是沈元輔他自己,為何會出現這種改革上疏?”
徐有貞臉上神情充滿了憤怒,而且還不止是他一人,屋內坐著的合一社成員無不是義憤填膺。
現如今的徐有貞,早就不是當初被于謙痛斥一番,然后遭受百官嘲笑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的徐珵。經歷過外出治水之功,以及大興土木帶來的政績之后,他早就已經扭轉了當初負面形象,成為了百姓交口稱贊的好官。
當然,僅有民間聲望還遠遠不夠,官場里面真正的逆轉來自于他成為了沈憶宸的心腹。特別是最近擔任會試總裁跟創建合一社之后,已經穩穩坐上了沈黨二號人物的位置。
哪怕商輅、李賢兩人,在地位跟官銜上面分別高于徐有貞,事實上朝中聲浪勢力都遠不如矣!
從人人鄙夷的喪家之犬,到百官敬仰的高官重臣,徐有貞非常清楚自己的一切改變,都是沈憶宸給予的。并且除了這份恩情之外,沈憶宸在學識跟個人能力上面,同樣讓徐有貞嘆為觀止,他已經陷入了一種盲目崇拜之中。
沒有人可以代替沈憶宸內閣首輔的位置,這條首輔任期制度不管是誰提出來的,徐有貞絕對不會答應!
“元玉,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你暫且稍安勿躁。”
坐在一旁的李賢開口勸慰了一句,兩人是科舉同年,這么多年官場相處下來,早就知道對方性格比較極端沖動。目前僅僅是皇帝公布消息,具體發生了什么還一無所知,萬一是沈元輔的部署謀劃呢?
“還需要弄清楚什么,天子金口玉言,一旦頒布出來就沒有收回的可能。”
“大明中興這才幾年,外有韃虜未滅,內有士紳階層未垮,沈元輔要是十年之后從內閣首輔之位上退下來,誰還有這個資格跟能力執掌大明!”
徐有貞情緒有些激動,換作是之前他一定認為自己,才是那個執掌大明最佳人選,但這些年下來,事實已經證明沈憶宸無可替代。
十年時光對于一個王朝而言,可以說轉瞬即逝,這份內閣首輔任職期,如果不是商輅提出來的,徐有貞簡直懷疑是政敵對沈憶宸的攻擊!
“大司空說的沒錯,沈元輔還在外率部與韃虜進行血戰,內部就出現這種提防限制他的政策,簡直令天下人寒心。”
沈黨后起之秀岳正第一個站出來,明確自己支持徐有貞的想法。
當初沈憶宸內閣首輔任期制度想法,只跟皇帝以及商輅談過,然后為了追求兵貴神速,用最快時間完成籌備揮師北伐。于是乎包括李賢、徐有貞、蕭彝在內的一眾“親信”,都不知道這其實是出自于沈憶宸的想法。
同時他們也不相信,沈憶宸會提出這樣的政策,來限制住自己的權勢。
先不說什么人自私不自私的問題,沈元輔想要開創自己心中的太平世界,十年時間怎么夠用,難道他要帶著無法彌補的遺憾,最終黯然退出官場嗎?
“學生也贊同恩師的想法,這件事情我們不能從長計議,必須要抓住首輔任期制形成律法規章之前,取消掉商中堂的這封上疏,實在不行還能動用封駁權!”
說這句話的是明良五年科舉的榜眼蔣柏樺,他才華橫溢不輸于這一科的狀元及第,只不過性格比較叛逆不愿意按照傳統四書五經的借圣人言做題,在殿試中隱晦提出了一些自己想法。
本來這種做法別說是榜眼,嚴重點能直接排在榜末,但這些年沈憶宸“經世致用,辨證求是”的思想觀念,已經在大明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讓世人不再刻板的追求孔孟程朱等圣人言。
再加上蔣柏樺確實才華驚人,于是乎殿試的幾名讀卷官,還是把他的試卷給排在了前列,最終被明良帝欽點為榜眼。
很多時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種個性鮮明的考生,并且還是徐有貞的門生,毫無疑問就加入了合一社,還迅速成為了年輕一輩中的骨干成員。
蔣柏樺還不僅僅是個性鮮明,行為同樣出挑。按理說他這種一甲前三的成績,將直接進入翰林院授予官銜,連管選這步都可以跳過。
結果他卻主動拒絕了進入翰林院,認為這是一群書呆子呆的地方,自己要更快的學以致用。于是蔣柏樺毅然決然進入六科成為了一名科道言官,好方便監督官場的污濁黑暗之事,并且他下一步的計劃,還打算成為一名監察御史外派地方。
只有親歷民間疾苦,為百姓謀求福利,才能真正做到沈元輔說的經世致用,不枉費為官一場。
這種理想主義性格,當然就更容易贊同徐有貞的想法,并且六科還擁有封駁圣旨的權力,豁出去這身官服不要,皇帝的金口玉言也能把他給堵回去!
“柏樺,封駁權不是兒戲,豈能隨意動用?”
見到這群年輕人越說越離譜,李賢把臉板了下來告誡一句。
李賢是吏部天官,再加上還是沈黨元老,蔣柏樺就算是個性張揚,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智能趕緊拱手認錯道:“大冢宰告誡的是,下官孟浪了。”
意識到情形有些朝著實控的方向發展,李賢轉頭看向徐有貞說道:“元玉,我覺得現在一切討論都是猜測,想要弄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還得去面見商中堂。”
“年輕人急急躁躁,吾等卻不能引發朝廷動蕩。”
面對李賢的勸說,這次徐有貞沒有著急反駁。確實想要明白背后發生的的一切,只有去文淵閣與商輅對話,才有制定下一步的行動。
于是乎他點了點頭道:“那好原德,我們兩個現在就前往文淵閣,弄清楚商中堂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說罷,徐有貞就大步朝著屋外走去,李賢見狀只能無奈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同年老友這些年身居高位,其實已經磨平了不少當初的棱角,就連對恨之入骨的于謙那份仇恨,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去。
可唯獨對于沈元輔的感激,卻一年比一年深重,頗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架勢。
文淵閣內,商輅并沒有在意官場改革引發的紛紛擾擾,原因就在于這些改革方案早就與沈憶宸商定過,現在無非就是按部就班的執行。
并且會引發怎樣的后果跟浪潮,商輅心里面其實也早就有過準備,既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那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此刻商輅值房內除了他本人,還有財部尚書蕭彝,正在商議著邊關戰事后勤問題。俗話說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這個時代雖然熱兵器還沒有成為主流,但是北伐作戰主要是騎兵系統,這同樣是一個無底的吞金巨獸!
目前為止戰事開打還僅僅過去幾個月,漠南、北伐軍、西征軍三方匯報過來的傷亡就已經超過萬人,戰馬損失同樣不會低于這個數,換算成白銀已經高達三百萬兩。
按照這個趨勢下去,隨著撫恤金跟各路封賞加劇,戰事花費突破千萬兩只是時間問題。要知道明末遼東壓力最大的時候,一年軍餉也不過才四百多萬兩,沈憶宸這就直接翻倍。
如果不是大明財政收入出現了質的提升,按照沈憶宸這個花錢速度放在正統朝或者景泰朝期間,大明財政將會直接破產,然后邊關將士拿不到軍餉發生兵亂。
歷朝歷代多少王朝崩潰,問題就出在“軍餉”兩字上面,哪怕現在手中還有著余糧,蕭彝對于這個花錢速度也是感到膽顫心驚,打算跟商輅好好商議一番財政預算。
“弘載,北邊的軍費太夸張了,現在還沒有到入冬,更沒有遇到韃虜的主力決戰,就已經超過了三百萬兩花銷。”
“別看朝廷目前歲入能超過三千萬兩,可萬里河山處處都要花錢,向北他又要支持麓川的改土歸流,又要支持水師大規模遠洋,還得支持各地州府大興水利,實際財政余額并不多。”
“我真擔心這個仗打上幾年,大明國庫會入不敷出啊!”
蕭彝臉上神情寫滿了擔憂,他知道沈憶宸打仗花錢,卻沒有想到會這么花錢。很多東西如果不提前做好打算,真到了國庫空虛的時候,就會惹出大禍端。
對于蕭彝的警告,商輅臉上神情同樣有些嚴肅,現如今大明有了中央錢莊跟財政之后,曾經極其混亂的稅收制度已經梳理清楚了不少,甚至出現了后世才有的年度財政預算雛形。
軍費方面的審計,身為臨時內閣首輔商輅是看過的,他也認為花銷著實有些夸張。但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上面,商輅才能切身體會到很多事情沒那么容易,只能想盡辦法平衡各項支出。
“沈元輔一直強調,將士才是一個國家武德的根本,現如今大明革除了以往許多沉積多年的弊端,軍餉、裝備、撫恤、乃至于安家退伍費都有了質的提升,這些都需要銀子去支撐。”
“按照明前的財政收入增長點來算,明年歲入應該就能突破四千萬兩,維持住軍費開始沒多大問題。如果實在不行的話,沈元輔之前還留有一個大殺招沒用,進入戰時體制就能用上了。”
商輅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眼神之中閃現過一抹狠辣。
“什么大殺招?”
蕭彝面露不解的詢問了一句,上千萬兩的軍費虧空能解決掉辦法不多,究其根本無非就是征稅一條路。
可問題是百姓好不容易過了兩年好日子,又要加征各種戰爭稅的話,那豈不是走上了正統朝的老路,他相信沈憶宸絕對不愿意這么做。
“階梯稅制!”
“階梯稅制?”
蕭彝驚訝的強調了一遍,沈憶宸的這個方案只跟戶部尚書年富,以及內閣大臣商輅說過,財部是后面才成立的,自然就不清楚。
“沒錯,士紳階層擁有的財富遠遠在普通平民之上,哪怕向北改變稅收方式,由之前的人頭稅變成了田產稅,依舊無法解決這種巨大的貧富差距。”
“想要提升國家財政收入,又不影響到百姓的生存,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階梯稅制,向士紳階層的富人收取高昂賦稅,來保證社會的整體公平。”
“不過這項稅制改革一出來,引發的反對浪潮會比之前士紳一體當差納糧還要洶涌,向北他才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但戰爭,會提供一個絕佳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