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沉憶辰想要實現人格平等,是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去挑戰千百年來高高在上的皇權,那反駁楊鴻澤“與民爭利”這條彈劾,就是沉憶辰明牌去剝削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說到宋明士大夫階層經常反對的“與民爭利”,那么首先就得弄明白這個“民”到底代表的是誰。
普通的底層老百姓?還是說士紳階層?這些都得從封建王朝階級劃分的本質說起。
“士農工商”這個最初的排序,其實是有一定的科學道理,士大夫階層與天子共治天下,身為統治者天然地位要高于其他階層,這點是毫無懸念的。
“農”排第二的原因,就在于生產力落后的情況下,小農經濟決定著國家的命運,但凡田產收成出現了什么意外,輕則國之動蕩,重則會出現亡國先兆。
至于“工商”兩者,在生產力沒有達到一定程度之前,都是屬于邊緣的范疇,對于統治者來說無關痛癢,實在不行退化到原始的以物易物,也能維系著國家的穩定。
但是封建王朝歷經千年發展之后,特別是明朝中后期江南手工經濟爆發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那么“士農工商”這套排序就已經阻礙了社會的進步,甚至演變為了一道枷鎖。
絕大多數的老百姓被“囚禁”在土地上面,一輩子都只能當一個老農,生產資料跟工具全盤被更為強大的士紳階層掌控,他們事實上成為了“商人”利益集團,演變到了“士商”一體。
與民爭利的“民”,從來都不是人民百姓,相反是整個士大夫階層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壟斷了整個市場賺的盆滿缽滿,普通底層百姓根本就沒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于是乎明末出現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場景,那便是江南發達地方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誕生了各種手工工廠跟商業城市,海外走私貿易極其發達,整個世界的白銀瘋狂涌入大明。
可卻在另外一邊,大多數底層百姓在各種天災人禍打擊之下,還處于最為原始的“以物易物”階段,一輩子沒摸過幾次銀子,饑寒交迫餓殍遍地!
士紳階層跟普通百姓,仿佛生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說實話這種兩極分化的場景,皇帝跟朝堂高官不是沒有察覺,否則歷朝歷代也就不會有改革變法誕生,變革這種東西本身就意味著利益重新分配。
只是每當大明朝廷想要開發商業市場,并且有稅收的想法,比如說開海禁建海關這種,朝野的士大夫階層就會群起反對,說皇帝這是在與民爭利,妄圖剝削民脂民膏,簡直乃夏桀商紂再世!
大多數時候話語權是掌控在士紳階層手中,一旦引發了他們的反對,就連皇帝都無法抗衡,這點從明末崇禎政令出不了紫禁城就能看出來。
沉憶辰的這封《公仆疏》,就是想要從根本上,扭轉士紳階層的話語權,讓最底層的百姓們意識到,官員乃至于皇帝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群體,他們更應該是服務者。
亦或者用現代的言語形容,那便是人民公仆!
其中民眾大于統治者這個概念,古代早就已經出現,比如說什么民貴君輕,民為水君為舟等等。但是這玩意說的好聽,卻沒有限制住統治者的權力引發質變,到最后就連老百姓自己都不信,僅存在于某些振臂高呼的士大夫嘴中。
一番奮筆疾書,數千字躍然于宣紙上,沉憶辰望著未干的墨跡,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感。
就如同他之前跟倪謙說的那樣,其實內心里面不爽文人士大夫這群“偽君子”許久,卻礙于身居高位得考慮朝野穩定,很多話語只能埋藏于心中。
現如今對方發起了彈劾,沉憶辰終于可以把心里話,用文章的方式給抒發出來,怎能不爽?
寫完這篇《公仆疏》之后,沉憶辰起身朝著宮外走去,目的地乃《文報》的報社總部。
何聞道主編的《文報》,經歷過這些年的發展,以及沉憶辰的刻意扶植,基本上已經取代了以往朝廷效率低下的邸報,成為了大明最為有力的宣傳機構。
大明每個州府郡縣,乃至于許多村鎮祠堂,都有著信奉沉黨的讀書人去宣傳解說這份報紙。讓那些底層老百姓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戶,就能了解到朝野發生的大事情,以及目前大明的種種變化。
沉憶辰拒絕了徐有貞“開戰”的想法,并不意味著他對于文官集團的攻訐選擇妥協,相反他要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輿論攻勢,用天下萬民的大勢,來戰勝整個士紳階層的特權!
種種方式中,唯有《文報》能做到這一點。
報社編輯部何聞道跟彭時、岳正等幾位年輕沉黨官員,正在滿腔義憤的商討著楊鴻澤彈劾沉憶辰的“七宗罪”。
他們視沉憶辰為學派領袖,乃至于自己的精神偶像,怎能容忍傳統文官理學家的“污蔑”。如果說官場有能者居之,以及執政銳意進取就是錯誤的話,那么大明就會淪為一個行將就木的國度,文恬武嬉再無中興可能!
“老師明明是在拯救大明,卻被小人詆毀為謀私,是可忍孰不可忍!”
岳正握緊拳頭憤怒的吶喊了一句,他本來在景泰元年科舉中授予了翰林編修一職,可謂是前途無量。
但是他深受“經世致用”的思維影響,認為在翰林院修書等同于空談義理,想要以天下為己任還得干實事,于是憤然在觀政期間跳槽六部,現如今任戶部郎中。
得知彈劾消息第一時間就來到了報社,期望用《文報》的影響力來幫老師發聲,身旁的彭時也是跟他有著同樣想法。
“沒錯,恩師這些年執掌朝政,已經對這些腐朽文官相當寬容,如果他想要黨同伐異的話,何必等到今日?”
彭時附和了一句,他身為景泰元年榜眼,卻破例授予了跟狀元同規格的翰林修撰一職,這也是當年沉憶辰仕途起點的職位。
本來彭時想法跟岳正一樣,認為翰林院苦熬修書毫無意義,只有到實職崗位才能發揮出畢生所學。
不過卻被沉憶辰給勸住了,他很清楚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翰林入閣的規則,如果彭時再離開翰林院的話,那么下一代閣臣很有可能由文官集團接班人陶中軒領銜。
內閣按照沉憶辰的計劃將成為決策中心,每一位閣臣都將決定大明未來走向,必然不能讓文官集團保守派鳩占鵲巢,彭時就注定得留在翰林院按部就班等待入閣。
“聞道,吾等身為門人弟子,必須為老師發聲,現在就寫文章刊登吧!”
岳正得到了彭時的贊同后,就把目光望向了一旁的何聞道,他是《文報》總編輯掌控著發聲渠道,現在絕對不能沉默不語。
面對兩位同年的憤慨,以往最為熱血沖動的何聞道,此時反倒是表現的非常冷靜。原因在于創建《文報》之初,恩師曾告戒過自己輿論的力量,將有著決定命運的作用,每一篇文章刊登都得慎之又慎。
現在楊鴻澤彈劾的“七宗罪”剛剛發酵,老師沉憶辰還沒有任何回應跟指示,盲目的登報反擊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只能說何聞道不愧是研究“沉學”最深的學生,他已經逐漸摸索跟領悟到了沉憶辰的想法,那便是不想貿然開啟明朝的黨爭跟內耗。
如果沉憶辰真的毫無顧忌想要權傾朝野的話,那今日根本就不會存在有如此聲勢彈劾的文官集團,早就用各種手段打壓分化,形成事實上的大權獨攬!
“彭時、岳正,你們稍安勿躁,要不我等先去拜訪一下恩師,聽聽他的意見再做決斷如何?”
何聞道的回應,讓彭時跟岳正兩人下意識皺起了眉頭,特別是性格相對火爆的岳正,當即就質問道:“聞道,朝廷那群腐儒都已經騎到頭上,難道吾等還要袖手旁觀,等著恩師親自開口嗎?”
“等到我們拜見恩師再來寫文,恐怕都無法趕上明日發行,輿論主導權將被文官集團給掌控。”
“聞道,時不我待!”
彭時也是催促了一句,別的事情他們都能冷靜接受,唯獨對于老師沉憶辰的攻擊,他們簡直是一刻都不能忍。
面對兩位同年的激進勸說,何聞道內心里面有些動搖,就在他猶豫的時刻,屋外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為師像毫無招架之力的模樣嗎,還需要你們幾位弟子來出頭?”
伴隨著聲音出現的,是沉憶辰那張帶著玩味笑容的臉龐,剛才屋內幾人的激烈爭執,他在門前可謂是聽得一清二楚。
說實話內心里面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欣慰跟感動,這一刻沉憶辰終于體會到了老師李庭修的心境,為人師表沒有白教出來這么一群門生弟子。
“學生見過恩師!”
見到沉憶辰前來,幾人詫異的愣了幾秒后,就趕忙躬身行禮。
“不用多禮,剛才爾等的談話為師聽在耳中,何聞道你能穩住氣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沉憶辰首先稱贊了一句何聞道,他可是沉學狂熱份子,思維跟行事都比較激進的那種。結果沒有想到,這些沒有貿然行事,居然還能想著先跟自己商議,稱得上孺子可教。
“學生愧不敢當,其實就是這幾年擔任《文報》總編輯,身上責任重大就變得愈發小心謹慎了。”
何聞道又驚又喜的回了一句,能得到老師的稱贊屬實不易。
“是啊,責任越大,做任何事情就得考量周全,聞道你確實成熟了不少。”
沉憶辰點了點頭,然后把目光望向岳正跟彭時兩人說道:“你們兩個當朝為官,更應該注重的是家國天下,而不是為師的名聲利益。”
“有這份心為師很欣慰,不過日后還需更加慎重。”
“學生謹遵老師教誨!”
彭時跟岳正兩人低頭稱是,同時心中愈發的敬佩沉憶辰,這就是他與以往那些座師領袖不同之處,無論有多少門人弟子,培養出了多么龐大的勢力。
從來沒有號召這群學生,為了自己的私利去搖旗吶喊,去黨同伐異。
某種意義上來說,彭時跟岳正兩人得知楊鴻澤彈劾,之所以會如此激動。就在于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沉憶辰的為人,如果連這樣大公無私的治世能臣都要被抹黑,那這個天下還有公道可言嗎?
“不用這么拘謹,為師并不是說你們錯了,相反年輕時誰還沒曾氣盛過,哪怕為師也是如此,不氣盛還能叫年輕人嗎?”
沉憶辰的這句說詞出來,瞬間就緩和了屋內那種“批評”過后的緊張氣氛。其實認真來說沉憶辰還真沒必自己學生大幾歲,只不過雙方的經歷不同,多年官場生涯給予的沉憶辰遠超年齡的穩重。
“好了,為師這次前來,其實也是為了登報發表文章。只不過不是為了反駁楊中堂的彈劾,而是想要詮釋官與民之間的本質關系。”
“只有讓百姓們意識到,他們并非奴仆,乃這個天下的主人,才能從根本上否定為師身上的權臣標簽。”
“就算貴為內閣首輔,本質上也不過是一個人民公仆!”
沉憶辰說這番話的時候,收起了臉上之前那抹輕松的玩味笑容,神情顯得異常認真嚴肅。
文官集團之所以會如此忌憚跟反對自己,除了雙方產生了利益沖突之外,還有便是數千年封建王朝體系運轉下來,對于掌控大權的大臣本能猜疑。
懷疑這樣的大臣,會生出不可明說的野心,威脅皇帝的統治引發天下大亂!
現在沉憶辰就是想要告訴世人,自己并沒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想法,別說是凌駕于皇帝跟百官,就連最為底層的普通百姓,都沒有低自己一等。
相反身為官吏,是應該服務于這個國家跟人民,稱之為“公仆”才是最精準的定義。
同時隨著“人民公仆”的概念宣傳出去,那么整個士大夫階層高高在上的尊貴將土崩瓦解,他們再也無法擁有天然凌駕于庶民的特權。
推行政令律法容易,改變人心觀念很難,沉憶辰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改變人心,再推行士紳一體當差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