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向北,你來了。”
高穀斷斷續續的呼喚了一句,然后吃力的抬起一只手臂,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樣。
見到高穀這個動作,沉憶辰也是趕緊伸手過去,與他緊緊握在一起,對方臉上這才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老夫,恐怕……恐怕是不行了。”
年近七旬,放在古代已經是高壽,高穀沒有過多的恐懼逃避,用著一種相對平靜的神情說出這句話。
“年齡大了總會有些小病痛,高中堂切莫多想,好好修養幾日就能恢復如初。”
哪怕心中知道高穀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沉憶辰依舊盡量用著輕松語氣寬慰對方。
聽到沉憶辰這話,高穀卻搖了搖頭灑脫道:“向北,老夫身體情況自己心中有數,不用過多寬慰。說實話能完成對楊元輔的承諾,看著你站上內閣首輔的位置,老天已經算待我不薄了。”
高穀心中沒有什么遺憾可言,他自認這一生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到了,于公官居一品位極人臣,于私踐行承諾輔助后輩。
如果一定要說還有什么心愿,可能就是沒有辦法見證沉憶辰的改革變法,他知道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對于整個天下將會產生怎樣的劇變。
“高中堂,還有何事需要囑托晚輩的嗎?”
沉憶辰默默的問了一句,自己確實受了高穀太多相助之恩,卻無以為報。現如今對方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只要高穀開口并且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那他就一定會涌泉相報。
“應該說老夫有何遺言吧。”
高穀苦笑回了一句,然后眼神中閃現過一縷沉重。雖然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但終究還是有著對這個世界的卷念,也到了該交代后事的時候。
“人還是免不了私心,老夫晚年得子疏于管教,培養出了一個紈绔子弟。”
“如果可以的話,老夫厚顏請求向北照拂一二,避免他走上絕路!”
身處官場這么多年,高穀太清楚當朝中沒人,紈绔子弟囂張本性不改的下場是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請求沉憶辰關照,至少在關鍵時刻保一條性命。
“高中堂放心,晚輩義不容辭,不過令公子恐怕是要吃些苦頭。”
照拂高穀家人可以是沉憶辰份內之事,但他絕對不是那種包庇縱容之人,紈绔子弟只有遭受過教訓挫折才會幡然醒悟,否則只會為禍一方,這點是沉憶辰不能容忍的。
“無妨,向北你看著辦。”
有了沉憶辰的承諾,高穀算是松了口氣,對方好好教育一番說不定是件好事情。
“本來老夫還準備囑咐你幾句朝堂之事,轉念想想向北你其實早已后生可畏,不輸吾這群官場老朽。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心態切莫操之過急,很多事情欲速則不達!”
高穀終究還是給出了一點告戒,他知道目前朝堂平靜的表面下實則暗濤洶涌,文官集團正在積蓄力量準備展開反擊,另外曹吉祥乃野心勃勃之輩,稍有不注意就會成為下一個王振。
以沉憶辰目前的年紀,他完全可以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時間去做成一件事情,把反對力量給消弭于無形之中。
時間是站在沉憶辰這一邊的,徐徐圖之即可。
“晚輩明白。”
沉憶辰點頭稱是,到了這種時候沒有必要再去辯解什么,讓高穀求得一個心安也好。
“向北,猶記得當年東閣一別,老夫說過文人一生追求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彼時爾已立言,治水為立功,改革變法若成,將成就圣人之德。”
“可惜,老夫看不到你變法成功的那一日了。”
高穀長嘆一息,然后就閉上了眼睛,腦海中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他還記得那日沉憶辰從東閣離去的背影,相比較紫禁城的紅墻金瓦,一身青色官服顯得是那般渺小。如今回頭再看,此子始終踐行著自己的初心,變得愈發偉大。
聽到高穀突然談起東閣往事,沉憶辰也是瞬間感到鼻頭一酸,立馬就紅了眼眶。人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憶往昔很容易觸動到內心的情感點,其實朝堂為官哪怕政見不同,誰又何曾沒有過一顆公心大義呢?
“高中堂,你好好休息,晚輩先行退去了。”
“去吧……去吧……”
高穀剛才的談話就猶如回光返照一般,現在就陷入了一種喃喃自語中,不斷的回復著沉憶辰“去吧”這兩個字。
見到這種情形,沉憶辰輕輕退出門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內心感到沉重無比。
想當年自己初入仕途,朝廷滿是永樂跟仁宣兩朝的老臣,還碰到了“三楊”時代的尾巴。隨著時光匆匆流逝,高穀已經成為了閣部大臣中的最后一人,也很快將會駕鶴西去。
人生短短幾個秋,時間走的真快,卻又仿佛宛若昨日。
明良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就在沉憶辰看望過后的第二日,高穀就與世長辭。
身為數朝元老加內閣大臣,明良帝給予了身后哀榮,禮部尚書空缺的前提下,沉憶辰越疽代包給了決策,贈高穀“太保”頭銜,并且謚號“文義”,彰顯其輔左朝政多年的功績。
同時沉憶辰還完成了高穀的托付,當即蒙蔭其子高峘入國子監讀書,并且特意拜訪了國子監祭酒,托付對方要從嚴對待這名紈绔子弟。
另外還托趙鴻杰放出話,高峘的狐朋狗友誰還敢繼續拉著他吃喝玩樂,免費贈送錦衣衛詔獄一游的待遇。
要知道錦衣衛這種特務機構本就充斥著威懾力,再加上趙鴻杰有了沉憶辰的加持,權勢跟地位基本上已經到達了高峰,誰敢不長眼無視他的放話?
高峘最終能不能安心讀書改邪歸正沉憶辰不知道,但只要這小子能老老實實的當個普通人過完一生,娶妻生子給高氏一族留個后,也算對得起高穀的臨終托付。
由于高穀葬禮的舉辦,原本定好的禮部尚書廷推被退后了,滿朝文武基本上都去高府吊唁了一番。不過沉憶辰卻沒有閑著,清丈全國田畝的政令僅僅是個開端,關鍵還得看人如何執行,否則頒布的就毫無意義。
不要覺得清丈土地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別說是放在封建王朝,哪怕就是放在現代社會有各種科技加持,很多國家依舊做不到對國土耕地有精準的數字。
雖然沉憶辰還沒有頒布稅法,但清丈土地這道政令一出,地方士紳豪強就會如同中樞官員一樣,很快便會領悟到跟稅收有關系。
歷朝歷代皇權基本上不下縣,最基礎的七品縣官想要坐穩位置,就必須跟當地名門望族搞好關系,久而久之雙方就綁定成為了利益共同體。
為了少繳或者不繳稅賦,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隱瞞真實的田畝數,反正山高皇帝遠隨便報個數就行,難道你沉憶辰還能走遍大明山山水水,丈量清楚每塊土地嗎?
歷史上張居正靠著“考成法”的威力,僅部分執行就清丈出來兩億八千萬畝隱瞞的田地,為明朝每年增稅四百余萬兩。十年時間變法下來令國庫充盈,變相為大明續了起碼四十年命,直到萬歷三大征還在吃張居正改革的老本。
沉憶辰的目標是超越張居正,他相信目前大明士紳階層隱瞞的田畝數量至少在三億五千萬畝以上。如果能全部登記在冊,然后再按照階梯稅收制度去執行,這部分的銀兩會在六百萬兩以上,并且隨著水利設施的修建還會逐年上升。
想要把這部分隱藏的田產挖出來,并且后續能收上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有“考成法”的加持逼迫,依舊會有許多官員出工不出力,隨便交待一個成績湖弄朝廷。
從沉憶辰擔任內閣首輔來,大明已經舉辦了兩屆科舉,有相當一部分的“沉黨”官員進入了大明各個州府的中低層為官,他們能大幅度的提高行政能力跟效率。
但是光靠著“沉黨”官員是遠遠不夠,就算吏部尚書李賢再如何偏心,依舊不足明朝官員總數的十分之一。沉憶辰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實行對地方官員的有效監督,那么就其他地方入手。
想來想去,沉憶辰把目光瞄向了“死敵”,長久以來最為厭惡自己的群體,那便是朝中的“言官清流”!
雖然沉憶辰同樣討厭這群只知道空談義理的“腐儒”,但是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明朝大禮議事件之前還沒有被打斷嵴梁,并且沒有陷入黨爭的言官清流。
其中大多數人,都能稱得上有文人氣節,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不僅僅是沉憶辰有,言官清流們同樣有,只不過雙方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言官清流的監督體系,都察院其實就有著現成的模板,那便是十三道監察御史。通過京官外派的方式去巡視郡縣,來糾正地方的刑獄以及嚴查官員的貪腐,已經被證明了十分有效。
只可惜監察御史的人數太少,總共才一百余人,壓根就不夠分到每個州府。
既然單純的監察御史不夠,那就再加上六科給事中這群噴子就好了。如果還不夠多的話,翰林院那群書呆子整日修書什么的,耗費十幾年光陰等著按部就班升職的機會,說實話意義真不大。
干脆利用科道言官的正義感跟為官初心,去監督大明清丈田畝的執行。常言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朝廷大噴子連閣部高官的面子都不給,動不動就問風奏事彈劾,想必區區地方豪強更不會放在眼中。
同時為了保障他們的安全,沉憶辰還打算從京營中抽調一批士兵,成立專門的稅務稽查科,跟隨著科道言官一同下鄉擔當武力存在。
雖說自古皇權不下縣,但大明終究還沒到后期糜爛的程度,中央政府的權威擺在那里,地方敢向科道言官動手的豪強,終究還是在極少數。
計劃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言官清流這個團體跟沉憶辰不對付這么多年,怎么可能聽從他的安排去“下鄉”清丈田畝跟查稅?
要知道明朝京官對外官有著天然仕途優勢,外派就意味著貶官,想當年沉憶辰出鎮山東治水,很多人都以為這一輩子回不來了。
如果說服不了言官清流團體,先不說沉憶辰有沒有強行把他們派出去的權力。
就算有,這種強行外派對于監督起不到絲毫作用,說不定心懷怨恨到地方就開始同流合污了。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那么就必須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去當中間人搭一座橋,然后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去說服對方。
另外“考成法”的頒布,不僅僅是對沉黨官員有用,是對大明全體官員生效。言官清流只要做得好,同樣可以得到快速升遷的機會,沒有誰愿意一輩子身處底層,掛著清貴的名頭去當個純粹噴子。
思前想后,沉憶辰把這個人選的目標,放在了曾經的翰林院侍講,現如今的翰林掌院倪謙身上。
既然決定了,沉憶辰在拜祭完高穀之后,就立馬行動了起來。倪謙是一個真正澹泊名利的文人,這么多年過去依舊選擇留在翰林院研究學問,而不是徹底投身“官場”謀求閣部大臣的席位。
再度站在翰林院的門檻面前,望著頭頂那幾個大字,沉憶辰心中思緒一時感慨萬千。這里曾經是自己仕途的起點,跨過了這道門檻就成為了士大夫階層,可謂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不過這么多年過去,沉憶辰卻從未再回到翰林院,原因在于他總感覺自己與這里的氛圍格格不入。沒想到時隔多年后再度回來,居然是要請言官清流們出山去做點實事,真實令人唏噓不已。
門前的執守兵役,見到沉憶辰這身緋袍跟年輕臉龐,很容易就猜測到他的身份,不敢有絲毫阻攔立馬躬身行禮放行。
換做以前這種普通守門兵役見到內閣大臣,是要下跪行大禮的。但沉憶辰這些年頒布法令,禁止了武人戎裝行禮的行為,保持著軍人那份應有的尊嚴跟榮譽。
跨過門檻石踱步踏入院中,翰林們如同當年一樣正在值事廳里面忙碌的,直到其中一位不經意抬起頭來,把目光望向了院中的沉憶辰。
接下來的一幕,便是他目瞪口呆的呆立在原地,整個人臉上神情寫滿了不可置信,內閣首輔居然破天荒的重回翰林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