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國有利,于民有利,本官沒有反對的理由,我會按照內閣提議下發兵部調令,命水師都督李瓚駐軍漢城。”
權衡利弊之后,于謙點頭答應了沉憶辰的提議,這就是他一貫的為官準則,不管與對方關系是否有私交或者私怨,只要是利國利民之舉,均能公事公辦。
聽到于謙的回答,沉憶辰臉上浮現出一抹澹澹笑容,某種意義上這種結果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除了女真三部勾結朝鮮之事,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跟于少保商議。”
“沉元輔,請講。”
“早在去年末成國公收到了靖遠伯的信函,主要內容是期望五軍都督府南遷至少二十萬軍戶前往麓川,從而一勞永逸的解決當地土司南蠻的叛亂。”
“二十萬軍戶?”
聽到這個數字,于謙瞪大眼睛臉上神情有些震驚,目前大明國力跟南方局勢,不可能強行征調二十萬軍戶前往麓川這種窮山惡水之地。
實在要強行南遷,基本上可以提前確定會引發軍戶暴亂,到時候麓川未平,南方又亂了麻煩更大。
“不可能,現在軍戶逃籍嚴重,二十萬軍戶能把整個南方州府抽調一空。要是征調平民百姓南遷,絕對會引發動蕩暴論,此事萬萬不可行!”
于謙當即否決了靖遠伯王驥這個想法,就如同沉憶辰當初的考量一樣,移民屯邊的代價是在太大,根本不是目前大明國力所能承受的范圍。
如果連于謙這種實干派官員都沒有商量余地,放在朝堂上表決的結果可想而知。哪怕沉憶辰掌控內閣,成國公朱勇掌控五軍都督府,強行把南遷調令發布出來。
沒有中下層官員的配合,政令不過是廢紙一張,沉憶辰總不可能挨家挨戶的把人給帶到麓川吧?
“于少保,如果不用強征呢?”
“不用強征?那用何種方式移民屯邊?”
面對沉憶辰的話語,于謙神情充滿了疑惑,當年太宗皇帝想要移民百萬鎮守安南,最后都只能以失敗告終,難道沉憶辰還能強過太宗皇帝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能讓移民有足夠的獲利,那便不怕沒有人去!”
沉憶辰說這段話的時候,神情瞬間堅定了起來。他是知道大航海時代的殖民史,別說大明南方一個區區安南,古代歐洲殖民者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不遠萬里來到了東方,前往了澳洲,征服了美洲!
為什么歐洲殖民者愿意做這些事情,是他們骨子里面天生充斥著冒險主義精神嗎?
可能吧,但就算是有,也一定起不到什么決定性的因素。
真正刺激到大航海時代發展的本因,是殖民帶來的巨額利潤跟收益,這才有遠遠不斷的冒險家出現在世界各地。
其實大明的航海時代要遠超古代歐洲,沒有維持下來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收益不行。先不討論什么搶不搶的問題,整個東南亞航線大多數是蠻夷之地,根本就支撐不起足夠的商貿規模,真正值錢的東西只有兩個,那便是土地跟人口。
但問題大明自詡禮儀之邦,不主動去搞什么殖民統治,光靠著海上絲綢之路的西亞貿易,是達成不了寶船這種龐大規模艦隊的收支平衡。
七下西洋一番折騰,上層覺得勞財傷民,下層認為舟車勞頓,能把一項政策弄得兩頭不討好,這要不失敗才有鬼了。
“沉元輔,你有何辦法?”
于謙趕忙追問了一句,平定麓川之患可以說是大明主戰派的心病,沉憶辰天資聰穎說不定就能想到一個兩全其美之策!
“很簡單,那便是讓移民可以去麓川緬甸圈地,每戶千畝起步先到先得,另外戶部以十年為期,每年補助十兩白銀的安家費,再號令靖遠伯統領的大明南征軍,為移民提供武力支持。”
后世的歷史課本上,著重有一章描述了英國的“圈地”運動,這是打破農耕傳統邁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進程之一。沉憶辰當然不是要一步跨越進去資本主義,他只是想用圈地這種方式去刺激鼓勵移民。
要知道華夏自古農耕傳家,對于土地有著極深的執念,緬甸土地其實并不貧瘠,自然條件相比較西域要好很多。只要能跨越過麓川跟緬北交界的高原,就能獲得大片的平原跟孟加拉灣三角洲。
漢人自古彪悍,否則就不可能占據中原豐饒之地,只可惜趙宋得國不正依托程朱理學閹割了血性,把武人視為豺狼虎豹,生怕藩鎮割據底層造反威脅到皇權。
沉憶辰要做的就是用地用錢,去刺激漢人最底層農民的拓取心,并且軍戶還能名正言順的武裝起來,實在武力不夠大明十幾萬南征軍還能成為最后的倚仗。
千畝只是一個標準,地就在那里,能占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沉憶辰不怕什么藩鎮割據,相反武德越充沛,就意味著大明的疆土拓展越大。
聽完沉憶辰的描述,于謙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圈地的背后血腥邏輯,無疑是把儒家的仁義道德給踐踏到了腳底。哪怕于謙是一個主戰派,視這些藩邦屬國為不通教化的蠻夷,但依舊做不到如此不加遮掩的搶奪。
于謙不想用道德制高點去反駁沉憶辰,他只能用更為現實的難點反問道:“先不說能不能圈地,就單單二十萬軍戶每年十兩銀子安家費,就足足有兩百萬兩接近大明歲入十分之一,如何承擔的起?”
“移民不可能一步到位,前期最多不會超過百萬兩白銀花費。如今大明海關已經建設完畢,加上去年《宗藩條例》的頒布,單單這兩項就能增加稅收超過百萬兩,更別論與倭國的貿易激增帶來的白銀流入。”
“等到一切步入正軌之后,下番艦隊將正式啟航開辟海上絲綢之路,另外政策上加大對于商貿的扶植,很快大明的稅收將迎來一個新高,突破三千萬兩僅僅是時間問題!”
沉憶辰說這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要知道終明一朝的稅收始終維系在兩千萬兩白銀上下,同樣是閉國鎖國的清朝中期,卻能歲入四千到五千萬兩,光緒年間更是激增到了破億。
“重農抑商”的政策,壓制住了商業的蓬勃發展,小農經濟注定朝廷財政時常吃緊。
現在開海禁,筑海關,并且隨著圈地運動的發展,加之提前打通了與倭國的白銀流通貿易。只要沉憶辰把扶植商貿的政策推行下去,相信明朝能提前百年在江南地區,出現資本主義萌芽的跡象。
想要解決朝廷財政危機,辦法無非就是開源節流兩項,但開源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節流。
歷史的巨輪已經被沉憶辰給推動,巨大的慣性讓它無法再停止下來,相信只要短短數年時間,大明的稅收將呈現出一種爆發式增長,安家費這點小錢根本不會成為阻礙!
于謙無法確定沉憶辰的話語一定會實現,但他卻仿佛看到了未來一條完全走向不同的道路。
這條路要是走通了,大明將重現漢唐盛世遠征萬里的景象,要是走不通,那么就會被窮兵黷武帶來的沉重負擔給拖垮。
難道真的要拿國運去賭嗎?
“此事過于重大,我需要再好好考量一番。”
于謙終究沒有被沉憶辰的話語給鼓動,二十萬軍戶南遷圈地不是一樁小事,真要引發動亂很有可能會動搖國本。
“靖遠伯的信函是去年末送達京師,十幾萬南征軍士兵已經陷入了戰爭的泥潭之中,一旦撤出就會重現當年安南的景象,土司族人將會在緬甸阿瓦王朝的扶植下卷土重來。”
“這種事情不止發生過一次,三次麓川戰役足足打了十幾年,無數大明將士埋骨他鄉,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去等待考量。于少保如果真的難以下定決心,我希望你能跟成國公談一次,相信他會給出更充足的理由。”
于公,成國公朱勇是五軍都督府實際上的“大都督”,南遷軍戶這樁事情兵部必須跟五軍都督府通力合作。
于私,沉憶辰跟成國公朱勇討論過一番,雙方已經在這樁事情上達成了共識,有勛戚集團的表態更能說服兵部配合調令。
“好,本官會拜訪成國公。”
于謙本就是征伐麓川的主戰派,他跟沉憶辰一樣希望那塊地方能永遠平定,自然不會拒絕跟成國公朱勇的商討。
話已至此,沉憶辰沒有別的事情,他知道于謙沒有客套閑談的習慣,于是起身拱手道:“本閣部政務已經理清,那就不過多打擾于少保,先行告辭了。”
“等下,我也有一樁私事想要告知沉元輔。”
私事?
聽到于謙這么一說,沉憶辰反倒是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后點頭回道:“于少保,但說無妨。”
“京營兵部督官稟告,忠國公石亨從宣大邊軍調集了一批家丁入京,安插到了京營兵馬之中。此等舉動非比尋常,我懷疑是正旦朝會彈劾失敗的后手,沉元輔還請多多注意。”
石亨調了私兵入京?
沉憶辰神情瞬間嚴肅了起來,他知道石亨是個怎樣性格的人,沖動之下很有可能做出過激之舉,特別是旁邊還有一個曹吉祥慫恿。
“謝于少保告戒,我會注意的。”
沉憶辰拱手道了一聲謝,然后就轉身離去,他打算現在就去面見趙鴻杰,通過錦衣衛的力量去調查一下石亨,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過就在沉憶辰轉身之際,背后傳來了于謙的聲音:“向北,正旦朝會我沒有反對廷議彈劾,其實是……”
于謙從來不是一個善于表達自己情感的人,但他心中卻始終銘記著跟沉憶辰初見送別的場景,那時候兩人豪情萬丈引以為知己,
卻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多了幾分隔閡,相處都變得有些陌生客套。
“于少保不必多言,可能我變了,但有一點卻始終未變過。”
沉憶辰緩緩轉身,直視著于謙的眼睛,語氣堅定無比的說道:“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這是沉憶辰第一次離京之時,對于謙說的一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大丈夫在世上能有多少時日,怎能小步慢行,畏縮不前?
如今這句話再一次對于謙說起,就是想要表達自己依舊是以家國天下為己任,不會因為外界的評價便畏縮不前。同樣這句話也是告訴于謙,不用在意跟自己的關系如何,更不用解釋為何要附議廷議彈劾的原因。
因為沉憶辰始終相信,于謙有他自己這樣做的理由,是出于公心大義,而不是為了徇私利己!
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那雙方就不會成為同道中人!
聽到沉憶辰再度說出這句話,于謙的嘴角不自覺的浮現出一抹笑容。
某種意義上來說,性格決定命運,于謙的剛正不阿導致他在朝堂上的處境,要遠比沉憶辰更加孤獨。
至少沉憶辰還有著商輅、蕭彝、岳正、何聞道等等一批志同道合之輩,有著李達、張祺、趙鴻杰等等一批生死與共的兄弟,有著李瓚、韓斌、孟大、伍東等等一批愿意為之效死的部屬。
但于謙什么都沒有,連他曾經信任的沉憶辰都變了,成為了一個朝堂上徹徹底底的孤勇者。
不過現在于謙明白,變得是這個世界,卻不是沉憶辰。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可能與自己選擇的方式不同,兩人想要走向的卻是同一個終點。
開創太平盛世!
“沉元輔,慢走。”
心中千言無語,終究化成了一句慢走,于謙明白自己不需要多言。
“告辭。”
沉憶辰再次拱手,便轉身大步的離開了兵部衙門,背影灑脫無比。
但其實沉憶辰正面的神情,卻在此刻流露出一縷痛苦,原因是伴隨著遼東軍情前來的,還有定襄伯郭登送來的大同夜不收消息。
韃虜也先撤退之際,于謙獨子于冕收到了追擊的命令,孤軍深入草原遭遇埋伏,身中數刀被斬斷一臂,夜不收拼死把他帶回了漠南蒙古邊城,如今性命垂危生死未卜。
好人終究還是被人拿槍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