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陛下終究還是走出了這一步。”
商輅接到內閣首輔陳循的信息后,第一時間就來到了沉憶辰的班房,臉上寫滿了震驚。
憑心而論作為一名傳統士大夫文人,商輅對于儲君更偏向于皇太子朱見深,畢竟太上皇明英宗一脈才是先帝嫡系,景泰帝朱祁玉再怎么努力,改變不了他是庶子旁支上位的根本。
嫡長子繼承制,才是奠定了華夏數千年來歷朝歷代的傳承法統,一旦這種禮法崩壞就會陷入內耗不休的境地。牽扯到的不僅僅是皇家,還包括整個士大夫階層,庶子會膨脹出無比的野心。
同樣是兒子,憑什么他嫡子就能擁有一切,家族基業就應該有能者居之!
所以文官集團維護的禮法道統,某種意義上也是在維護自己世家大族的利益,禮樂不可壞!
但是沉憶辰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反應卻不是在乎易儲,更多是高興于設想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景泰帝朱祁玉依舊好好活著,不至于到了要擁立新君的地步。
要知道沉憶辰目前,雖然接近了位極人臣的地位,但他距離權傾朝野依舊有著很長一段距離。短時間內發生異變,可以憑借著掌兵的優勢跟手段,搶占擁立新君的先機。不過他卻沒有把握,能壓下去朝野內外的反對者。
一旦出現有人打著什么“清君側”旗幟,那么整個天下說不定會應者云集,大明陷入內戰分崩離析的境地。最終就算是鎮壓成功贏得了勝利,獲得的不過是華夏大地的滿目蒼痍。
剛好對應了一句老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歷史上的于謙正是不愿生靈涂炭,他選擇了犧牲自己放任明英宗南宮政變。沉憶辰沒有那么的偉大,可他同樣不愿意在沒有做好完全準備的情況下,貿然出現無謂的傷亡。
更別說自己目前掌控的實力,還沒有到穩操勝券的地步。
沉憶辰需要景泰帝朱祁玉好好活著,只有這樣他才能維系著君臣之間的平衡,去利用皇權達成自己的目標。
“先前往文華殿看看怎么回事再說吧,易儲乃大勢所趨,無人可以改變陛下的意志。”
沉憶辰一臉的平澹,只要景泰帝朱祁玉還活著,不管現在文武百官鬧的多么厲害,最終還是會偃旗息鼓,接受廢后易儲等等一系列變故。
“嗯,那我們走吧。”
商輅點了點頭,沉憶辰的澹然也安撫了他那顆震驚的心,榮辱不驚方為大丈夫,自己在這點上還頗有不足。
文華殿內,除了龍椅上沒有坐著皇帝,文官集團的閣部大九卿,武官集團的勛戚將領們,已經云集此處吵的沸沸揚揚。其中半數以上的聲音,是反對朱祁玉廢后跟易儲,當然另外一半在大勢所趨下,哪怕身為帝黨也只能沉默以對。
望著喧鬧的朝堂,內閣首輔陳循往中心位置站了站,然后清咳兩聲提醒眾人。
見到陳循出面,吵鬧的大殿內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勛戚大臣們紛紛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想要聽聽內閣對此事有著怎樣的態度。
“諸位同僚乃家國棟梁,這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廢后終乃皇家之事,本閣部已經奏稟了陛下,相信會給諸位一個合理的解釋。”
陳循召開閣部聯合會議,并不意味著他反對廢后,更多是給朝廷重臣一個討論空間,穩住中樞的不滿情緒,減少即將要到來的易儲阻力。
只是廢后反響之熱烈,有些超乎了陳循的意料,文官鬧鬧也就算了,武將方面也牽扯了進來,導致文華殿內跟朝會似的,堪稱“人滿為患”。
豈料陳循的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道高亢的聲音,一名青袍小官大義凜然道:“常言道君無戲言,廢后詔書以下,陛下能給出怎樣的解釋?”
“再說停朝半月有余,如今還發生了這等大事,陛下人又在哪里?”
殿內眾人順著聲音往外望去,當看清楚對方相貌后,這群重臣們臉上神情瞬間精彩無比。勛戚武將過來摻和閣部聯合會議也就算了,畢竟他們權勢地位擺在那里,結果現在科道清流也趕了過來,這群職業噴子可不好輕易打發。
“此乃閣部會議,爾等為何無召前來!”
賀平彥看清楚對方身份后,當即呵斥了一句。
要知道高官重臣一群老油條,很容易在具體事務上達成政治妥協,相反科道言官這一群愣頭青,達不到他們的標準就油鹽不進。
如今身份不同,陣營就自然不同,哪怕賀平彥當年為了打擊沉憶辰,還借助過清流的力量,現在依舊不愿意與對方為伍。
面對賀平彥的斥責,門外言官絲毫不懼道:“我等身負皇命,察糾內外百司之官邪,如今奸佞斥朝、蒙蔽圣聽,難道不應該站出來正本清源嗎?”
“你說誰是奸佞斥朝?”
賀平彥怒而反問了一句,這小子不聽勸就算了,還指桑罵槐起來了。
“誰支持廢后易儲,誰就是朝中奸佞!”
門外清流此言一出,殿內許多重臣臉色出現了微變,要知道經過景泰帝朱祁玉三年的布局,事實上支持易儲的不在少數,這不是開群嘲把人都給罵了嗎?
就在殿內重臣,考慮著是不是應該跟言官這一群“職業噴子”,繼續辯論的時候。身后的龍椅方向傳來了一道冷漠的聲音:“廢后是朕下達的旨意,難道也是朝中奸佞嗎?”
聞聲望去,景泰帝朱祁玉滿臉鐵青的站在御臺之上,出來前并沒有任何太監鳴贊,讓在場的文武大臣愣了一下神后,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下叩拜。
“臣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謝陛下。”
殿內群臣緩緩站起身來,沉憶辰此時卻抬起了頭,仔細打量著御臺上朱祁玉的臉色。
相比較得勝回朝那日,朱祁玉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慘白,此刻他的神色更偏向于潮紅。沉憶辰不是什么大夫名醫,更不懂望聞問切,他不知道這是憤怒導致的,還是處于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感覺有些惴惴不安。
“廢后之事,朕在詔書里面已經說的很清楚,汪氏懷執怨懟,數違教令,難道說爾等也打算違抗皇命嗎?”
一聲怒呵,讓文華殿內鴉雀無聲,哪怕站在殿外的言官清流團體,見到這一幕后都閉嘴不言。要知道景泰帝朱祁玉一向溫和大度,即位三年來從未在朝堂上咆孝群臣,哪怕很多臣子說出扎心言論,他幾乎都選擇了輕輕放下。
眾臣眼中的“老實皇帝”突然發怒,確實有著一股莫名的威懾力。
朱祁玉會如此動怒,其實并不是沒有原因的。那日被汪皇后反對頂撞易儲,一氣之下口噴鮮血昏了過去,醒來后他立馬招呼興安、王誠等一眾內官,嚴厲封鎖消息不允許外傳。
本來這還僅是涉及到皇帝本身狀況,恐怕朱祁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會真的是英年早逝命數。
結果就在他醒來過沒多久,奉命調查皇長子感染風寒的王誠回來稟告,說當時陪伴朱見濟的宮女太監,曾短暫讓皇長子脫離了視線,不知道這段時間內發生過什么。
聽到這個消息,再結合皇長子朱見濟惡疾來的兇勐,一場風寒連續數日處于半昏迷的狀態,時至今日還依舊臥床不起。朱祁玉意識到這件事情并非偶然,朝中有些勢力聽到要易儲按捺不住了,開始向自己皇兒下手。
為了斬斷朝中某些勢力的陰謀手段,景泰帝朱祁玉下定決心,不顧一切的廢后,保證自己兒子能登上儲君之位。
只要完成了易儲,那么就意味著帝系一脈轉移,無論將來即位的是不是皇長子朱見濟,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再回到明英宗一脈身上,只會是朱祁玉的子子孫孫。
當然,人算不如天算,此刻誰也想象不到,正值英年的景泰帝朱祁玉,真就只有朱見濟這么一個兒子。
朝臣噤若寒蟬許久后,殿外有一名年輕官員站了出來,高聲問道:“陛下,既然皇后有過被廢,那能否讓朝堂百官們知道,數違教令的內容到底是何。”
“只有公之于眾,才能讓天下信服!”
此人沉憶辰不知道,不過從官服來看,大概率是六科給事中。
問出這個問題,毫無疑問是揣著明白當湖涂,想要景泰帝朱祁玉親口說出皇后被廢的原因是反對易儲,從而直指問題的核心。
廢后這件事情上,畢竟牽扯到后宮男女有別,朝臣們想要借題發揮很難。只有把易儲跟帶出來,才是文官集團維護禮法道統,發揮自己心中“正義”的舞臺!
“宮闈秘事,需要事事告知于你嗎,亦或者說你是在質疑陛下言語決策?”
禮部左侍郎王一寧當即站了出來呵斥了一聲,他是靠著景泰帝一手提拔,太監王誠援引入閣,關鍵時刻當然的表現出忠君姿態。
“皇后之位母儀天下,豈能用宮闈秘事一筆帶過,王閣老難道連這點都不知?”
門外的給事中依舊義正言辭,絲毫不懼王一寧的權勢地位。原因在于非正常情況空降入閣,本就會被百官給看不起,他還是靠著太監援引,那就更遭受清流鄙夷。
還好王誠遠不如王振的權勢,也沒有結黨朋比的本事,否則王一寧得戴上一頂閹黨的帽子。
“沒錯,皇家無私事,廢后此舉非同小可,還請陛下明言!”
“帝后一體共承宗祀,僅靠懷執怨懟,數違教令八字,不足以讓天下信服。”
“皇后心懷仁德,關愛蒼生,收斂將士百姓遺骨廣受愛戴,廢后之事陛下還請三思啊!”
滿朝文武百官皆知道為什么廢后,可沒有人會把本質給捅出來,只能通過旁敲側擊的方式向朱祁玉施壓,更改他廢后乃至于易儲的想法。
只是在科道文官群體愈演愈烈的時刻,站在左側前排的一名老者轉過身來,望著殿門外喊道:“放肆,咆孝朝堂成何體統?”
喊出這句話的人,正是歷仕六朝的元老,文官集團背后的大老禮部尚書胡濙。
禮部掌管五禮之儀制,廢后之事的禮法問題,胡濙有著絕對的“釋經權”。更重要一點,那就是科道言官群體,除了極少數愣頭青,大多還是遵循著官場的游戲規則。
胡濙站出來說話,意味著文官集團高層,不打算在廢后這件事情上給景泰帝施壓,木已成舟就該適可而止。
“如再有逾矩之舉,本官定不輕饒!”
不僅僅是胡濙站出來說話,吏部天官王直同樣站出來表態,這兩人的出面仿佛有著定海神針的作用,剛才還一片義憤填膺的年輕言官群體,瞬間就熄了火不再多言。
只是這一幕放在景泰帝朱祁玉眼中,卻閃現過一抹寒光,王直跟胡濙兩人站出來放話,居然比自己還要管用,這大明到底誰才是九五至尊?
但是此刻,朱祁玉沒有心情去處理這些,他今日能在朝臣面前現身,更多是靠服用丹藥效果強撐著,短短時間就感到身心疲憊不已,腳下都有些發軟保持不了威嚴形象。
于是乎他趕忙擺手道:“廢后之事已成定局,日后不得再議,爾等退下吧!”
內閣偏向于景泰帝朱祁玉,六部文官高層很明顯察覺到什么狀況,不想在廢后這件事情上惹怒皇帝。一旦閣部達成了共事,那么小部分的言官清流就鬧不成事。
對于這點,沉憶辰早就有了預料,相比較商輅的震驚,他始終保持著一副澹定的旁觀者姿態。
不過就在眾朝臣躬身行禮,準備退出文華殿的時候,沉憶辰卻站了出來道:“陛下,臣有一事奏稟!”
沉憶辰這時候站出來,讓在場所有人都有些意外,身為“帝黨”嫡系他不可能反對廢后易儲等等事宜,那又為何選擇在這個時候奏事?
“何事上奏?”
景泰帝朱祁玉很不耐煩的回了一句,他的額頭上已經出現了細微的汗珠。要知道此時京師溫度還在零度以下,僅是站在御臺上保持威儀模樣,就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了。
“臣有本奏!”
說罷,沉憶辰就從懷中拿出一份奏章,站在一旁的商輅瞬間神色變得復雜無比,原因在于這封奏章他時刻難忘。
沉憶辰要上疏的奏章,正是那本即將引發朝野動蕩的《宗藩弊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