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包括皇帝在內,誰也沒有想到沉憶辰會在慶功宴上“討債”。看來這接近兩年的戍邊生涯,洗去了他許多身為閣臣的圓滑跟委婉,變得如同武將一般率性直接。
但景泰帝朱祁玉在三年帝王生涯的磨練下,早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緊張忐忑的郕王,只見他不動聲色的放下酒杯,朝著內閣首輔陳循問道:“陳元輔,有這回事嗎?”
聽到皇帝的詢問,陳循起身拱手回道:“啟稟陛下,確有此事。”
“將士們為國浴血奮戰,豈有拖欠軍功銀的道理,朕等下責成戶部跟兵部,盡快把此事給處理好!”
“陛下英明。”
陳循非常適時的恭維了一句,然后就緩緩坐下,兩人的對話是那么的輕松自然,仿佛這件事情就這么輕飄飄的給解決了。
但問題是,拖欠了接近兩年都沒有發放,真的能解決嗎?
換作尋常將領或者地方官員,聽到皇帝跟內閣首輔都這么說了,哪怕心中覺得有點不對勁,大概率也不敢在這種場合下繼續提及,說不定就這么馬虎眼的過去了。
可沉憶辰對于這些中樞套路太熟悉了,之前身在漠南蒙古只能靠著奏章申辯,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如今皇帝跟文武大臣就在這里,他繼續趁熱打鐵道:“陛下,將士們苦等已久,不知能否給個具體的發放期限?”
常言道君無戲言,沉憶辰需要朝廷方面給個實打實的日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把軍功銀給要到手。
在場眾人均沒有想到沉憶辰變得如此執拗,本來有些緩和道氣氛再度凝重了起來,就連龍椅上的景泰帝朱祁玉,臉上那抹澹澹笑容也顯得有些僵硬。
“沉閣老,出鎮塞外日久,難道連朝堂規矩都忘了嗎?”
一道嚴厲的聲音,從沉憶辰的下首方傳來,他正是坐在吏部尚書王直身旁的那個陌生官員。
沉憶辰撇了他一眼,再度感受到虛偽的朝堂氛圍,本就讓他有些心情不爽。這下連時刻提醒告戒自己的低調隱忍,此刻都逐漸克制不住了。
老子才離開朝堂中樞不到兩年,這年頭什么阿貓阿狗都敢跳出來教自己規矩了?
要不是想要降低弒君帶來的影響,以及打消景泰帝朱祁玉心中的猜忌跟顧慮,沉憶辰絕對會讓中樞重臣們,見識到什么叫做真正金戈鐵馬帶來的殺氣!
“你哪位?”
沒有什么客氣的稱呼,甚至就連禮貌性的敬語都沒有了,沉憶辰語氣冰冷的詢問了對方一句。
此話一說,在場眾人立馬就感受到了沉憶辰身上氣勢的變化,能在塞外與韃虜血戰沙場的統帥,又豈會是什么文弱之輩,這恐怕才是此子的真實威儀!
“本官乃吏部尚書,內閣大臣何文淵!”
何文淵?
聽到這個名字,沉憶辰算是明白對方為何敢跳出來質問自己,簡單點來說這是一個純正無比的腐儒,腦子里面全部是些刻板理學思維。
但凡與他認定的道德標準以及行事準則不符,便會如同一個“衛道士”般站出來抗爭。并且此人極其崇尚“內圣外王”那套學說,對戰事跟武人極端鄙夷。
正統六年麓川思任法叛亂,就是擔任刑部侍郎的何文淵,聯合翰林侍講劉球堅決反對征討。并且說出了麓川“南陲一彈丸之地”無關輕重,戰事會導致邊民“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等等,主張“宣揚圣化,使之感虞舜之敷德”。
這番說詞一出來,當時的兵部尚書王驥看他,簡直就跟看弱智似的。懶得跟何文淵在朝堂上打嘴炮,直接聯合的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等眾多勛戚、都督、尚書聯合彈劾反對。
明英宗朱祁鎮做夢都想要文治武功,自然是偏向朝廷主流的征討方案,干脆讓王振以疏議不當的罪名,把何文淵給逮捕入獄,最終讓他告疾歸鄉。
誰能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何文淵得到了起復的機會,還入值文淵閣參預機務,并且加了吏部尚書銜。
沉憶辰不知道的是,其實何文淵還加銜了太子太保,做到了官居一品,目前位列在他之上!
回憶起來何文淵的身份,沉憶辰的嘴角露出一抹嘲弄,這種只會紙上談兵的腐儒,卻能高居廟堂之上大放厥詞,看來朱祁玉選人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上限跟下限相差懸殊。
“沉中堂,你是在嘲笑本官嗎?”
看見沉憶辰嘴角露出的笑容,何文淵敏銳察覺到對方的輕蔑。不過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同樣有些看不起沉憶辰,明明開創了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科舉盛況,卻忘記了圣人言行跟王道教化,沉迷征伐窮兵黷武。
如今南征北戰導致國庫空虛,很多州府百姓饑寒交迫等著朝廷救治,沉憶辰只想著從朝廷要錢下發賞銀,這是胸懷家國天下的文人應該做的事情嗎?
世人皆稱贊沉憶辰繼承了成國公的血脈,文官掌武事有著出將入相的經天緯地才華。何文淵的看法恰恰相反,此子天性好戰行霸道,正在一步步走向武人治國的深淵。
如果還不加以阻止,恐怕大明將陷入動蕩亂世!
“何中堂,你多想了。”
沉憶辰平澹的回了一句,這種腐儒的思維簡直跟茅坑里面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說再多的言語都無法改變對方的想法。并且他們還自認是救國救民,有著不屈的文人氣節,威逼利誘通通無效。
你要跟這種人去爭論,就會被他拉到同一水平線上,然后用豐富的經驗去擊敗。
見到沉憶辰依舊無禮,何文淵簡直感覺怒不可遏,鎮守一方的緋袍大員說話就是這種態度?
就在他準備繼續回擊,引發文人之間的唇槍舌戰時候,龍椅之上的景泰帝朱祁玉,卻用著一種疲憊的語氣說道:“夠了,此事爭論就到此為止,宴席結束后沉卿隨朕去御書房,到那里朕會給你一個確定期限。”
“是,陛下!”
皇帝出面阻止,加上沉憶辰本就不想跟何文淵廢話,于是干脆的拱手順承下來。
至于何文淵,當年麓川戰役頂撞了一回明英宗朱祁鎮,下獄蹲了幾個月大牢,又回老家當了幾年的“鄉野村夫”。如今好不容易復起,脾氣秉性什么的終究還是收斂了點,也只能老老實實的拱手稱是。
慶功宴到了這一步,已經沒辦法再其樂融融下去,很快便草草收尾結束。隨著皇帝先行走出武英殿,在場幾位跟沉憶辰比較交好的重臣,此刻紛紛來到了他的身邊。
內閣首輔陳循身為沉憶辰的長輩跟上官,他語重心長的勸說道:“向北,看來塞外這兩年的風霜,還沒有磨平你的棱角,有些事情太著急了啊。”
聽到陳循這句話,沉憶辰無奈的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一些什么好。其實在回京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提醒過自己,物是人非朝堂大變樣,一定要低調隱忍先摸清楚形勢,避免木秀于林成為眾失之的。
事實證明,自己天生做不好一個軟柿子,觸碰到底線就沒辦法忍耐下去。
之所以會演變成這副模樣,只能說朝廷的糜爛速度有些超乎了沉憶辰的預料,沒有了外在威脅的景泰帝朱祁玉,走上了很多帝王放縱的老路。
如果明英宗朱祁鎮還活著,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的朱祁玉,是不是會比如今要做的更好?
沒有人知道答桉如何,歷史的改變起到了多米諾骨牌效應,牽一發而動全身。
望著沉憶辰無奈樣子,陳循也不好再繼續多說,反而寬慰道:“其實陛下還是看重你的,得勝回朝的封賞是晉升兵部尚書,本來應該在慶功宴結束后宣布,現在看來得御書房談話后才會告知了吧。”
“切記御書房內收收性子,不要再觸陛下的霉頭。”
兵部尚書?
聽到這個官銜,哪怕沉憶辰不是追名逐利之輩,心臟依舊咯噔勐跳了一下。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想要實現心中的理想世界,那更得站在權勢的巔峰。這就是為什么,時至今日沉憶辰依舊告戒著自己謹小慎微,原因在于他還沒有掌控到想要的權勢!
可兵部尚書一職,在五軍都督府的權限被剝削后,已經有了調兵跟統兵合二為一的權力。哪怕于謙此時為正職,自己這個尚書僅為加銜。
但要知道很多時候行事,缺的就是程序合理性跟名義上的法理,有沒有這個身份帶來的影響是本質上的區別!
“晚輩謝元輔告知。”
沉憶辰趕忙拱手道了聲謝,現在陳循混到了景泰帝朱祁玉心腹的位置,很難說對自己兵部尚書的加銜封賞,與他沒有絲毫的關系,否則不會把消息透露出來。
“母需客氣,這是你應得的,本閣部就先行一步了。”
“元輔慢走。”
陳循轉身離去,石亨立馬就靠了過來,熱情的拍著沉憶辰肩膀說道:“本公在朝堂上就經常被言官彈劾,說我囂張跋扈不通禮儀,現在看來向北你才是塊硬骨頭,慶功宴上直接向陛下討債,為兄佩服!”
面對忠國公石亨這副親熱態度,沉憶辰感到有些不太適應,雙方確實有過并肩作戰的經歷,稱得上關系不錯,不過遠沒好到稱兄道弟的階段。
“哪里的話,本官僅是為將士們爭取一點養家費用罷了。”
沉憶辰本來只是敷衍客套一句,結果沒想到石亨聽到后大為贊同道:“沒錯,這群狗屁文官天天在朝堂高談闊論,哪里知道邊關將士是在拿命換錢。如今向北你從邊疆歸來,以后朝中咱倆就可以相互倚仗,等陛下談完話,為兄在府中設宴與你再喝個痛快!”
這段話出來,只要情商正常的人,都能聽出來石亨有著示好拉攏的意思。沉憶辰此刻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定襄伯郭登還請求自己一定要在朝中鉗制石亨,必然他權欲熏心釀成大患。
結果沒想到,石亨卻想著要與自己結黨營私,共同來對抗朝中的文官集團,看來世道是真的變了……
“忠國公,本官也是文官……”
沉憶辰不好直接回絕石亨,只能尷尬的說了這么一句。不能因為自己長期掌武事,就直接開除了文官陣營,再怎么說也曾高中狀元大魁天下過。
要不是沉憶辰知道石亨的秉持,這番話說出來都不由懷疑他是不是在指桑罵槐。
“沒事,向北你乃天生統帥,日后定能武事封爵!”
“成為大明勛戚之后,就不再是什么文官了。”
石亨絲毫沒有在意沉憶辰的說辭,他已經認定最后日后,必然會踏入勛戚行列,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話說到這份上,沉憶辰更是有些啞口無言,有些時候人頭腦太簡單的也不好,石亨硬是聽不出自己的回絕意思。
不過還好就在這個時候,前面迎接沉憶辰的內官監掌印王誠走了過來,捏尖著嗓子說道:“沉閣老,萬歲爺已經到了御書房,可別讓他老人家久等了。”
聽到王誠的催促,沉憶辰向著石亨拱手道:“忠國公抱歉,本官就先行一步。”
“好,沉閣老請。”
互相道別了一聲,沉憶辰就跟在王誠的身后,朝著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對于這段路程,沉憶辰曾經也走過數次,不過這一次還沒走到御書房的門前,就聽到了從里面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音。
“王公公,陛下身體有恙嗎?”
雖然早在郭登那里,沉憶辰就得知了朱祁玉身體每況愈下的消息,但慶功宴上他還保持著正常狀態,起碼沒有彰顯出病態。
“沒事,就是冬日里染了風寒,服用下丹藥就好了。”
王誠滿不在乎的回了一句,然后輕輕推開了御書房的大門,伸手示意沉憶辰走進去。
沉憶辰點頭回應了一下,然后就跨過門檻走進了御書房,剛好看到朱祁玉正在用手帕捂著嘴喘氣。
雪白的手帕上,有著一絲刺眼的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