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想要攻打遼東都司?
聽到朱勇的猜測,沉憶辰在腦海中認真思索了一番,越想覺得可能性越大。
換作別的蒙古可汗,比如脫脫不花那種,是絕對沒有這個野心跟氣魄在內部不穩的前提下,展開大規模的外戰。但也先乃是草原百年不世出的梟雄,非黃金家族血脈即位大汗的第一人!
大明想要征討兀良哈三衛的消息,哪怕沒有三衛首領的求援,以他的布局跟宏圖也不可能不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不僅僅漢人懂,深譜漢文化的也先同樣懂。
另外脫脫不花的嫡子勐可,已經被沉憶辰給送到了遼東都司,用著皇太子的頭銜召集韃靼舊部,以及不愿意臣服也先的蒙古部落。
這種法統威脅,以也先的性格也不會置之不理。
要知道歷史上也先登基稱汗后,把忽必烈直系血脈幾乎是斬盡殺絕,曾經人丁繁盛的忽必烈嫡裔男丁,硬生生到了天順朝時期,只剩下一個五歲的孩童,他便是脫脫不花弟弟的曾孫巴圖蒙克。
明朝這邊稱之為小王子,他建立起來盟旗制度的雛形,結束蒙古諸部之間的無休止的混戰,做到了蒙古中興,成為了鼎鼎有名的“達延汗”。
由此可見,也先這種梟雄性格,怎么可能讓皇太子勐可安然活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公爺言之有理,晚輩看來要盡快趕赴遼東督軍。”
沉憶辰拱手稱是,姜終究還是老的辣,也先的真正目標可能就是遼東都司!
“李達這孩子是本公看著長大,遼東都司短期內可保無憂,至于向北你知道為何陛下那日下令總督遼東,卻遲遲沒有命你赴任嗎?”
“為何?”
沉憶辰滿臉疑惑的詢問了一句,認真來說奪門之變過去半月有余,很多善后事情也不需要自己處理,九邊烽火再起理應讓自己盡快上任為妙。
“陛下讓你再度領兵,他也需要投名狀啊。”
成國公朱勇神情復雜的嘆了口氣,歷經數朝他心中很清楚,很多東西注定無法更改。包括自己奪爵問罪,英國公庶子襲爵等等,某種意義上是來自于皇家的敲打跟平衡。
想要位極人臣,沉憶辰就必須走一遍自己老路。
車廂內瞬間再度寂靜了下來,不過很快門簾外馬夫傳來了聲音:“公爺、沉閣老,承天門已經到了。”
下了馬車,朝陽的曙光依舊照耀在紫禁城的紅墻金瓦上,每次看到這副場景,沉憶辰都有著不同的心境。相比較其他官員把這當做一場普通的朝會,對于沉憶辰而言被賦予了更多的含義。
朝會上按照慣例,商討了一些民生軍政要事,蒙古再度犯邊的軍情自然是重中之重。不過就如同朱勇跟沉憶辰對話的那樣,宣大防線有了昌平侯楊洪跟定襄伯郭登坐鎮,只要能保證后勤供應,基本上可以高枕無憂。
真正需要關注的點在于,如何完成對于兀良哈三衛的征服與吞并,讓天圣汗也先一統蒙古的版圖缺失一塊。
不過朝會的最終結果,與沉憶辰預料中有些不同,宣大防線為了更好的協調跟統籌,在派了昌平侯楊洪坐鎮的基礎上,景泰帝朱祁玉下令忠國公石亨佩鎮朔大將軍印,任總兵官管轄九邊兵馬。
這個任命毫無疑問彰顯了朱祁玉對石亨的信任,同時分散了總督天下兵馬的于謙權力。為了補償后者,朱祁玉還以護駕之功的名義,授予光祿大夫、柱國等等封號。
之所以只給榮譽封賞,同樣是考慮于謙升少保時日尚短,再往上加銜就剩下“三公”稱號了。理論上除非通天功勞,明朝沒出現過幾位活著的“三公”,單憑奪門之變的堅定立場還不夠,必須得有實質性的功績,這點于謙比不上石亨。
曾經滿朝文武均認為大明下一個位極人臣的官員,會是總督天下兵馬的于謙。結果萬萬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石亨會紅得發紫,成了那個恩隆最盛的寵臣。
歷史會改變,追名逐利的天賦不會改變,石亨終究還是把握住了機會站在了權力的巔峰。
沉憶辰默默看著朝會上的一切,他此刻滿腦子想的都是朱勇在馬車上提及的“投名狀”,直至退朝前景泰帝朱祁玉點名到御書房面圣,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山呼“萬歲”之后,滿朝文武退去,沉憶辰正準備前往御書房的時候,忠國公石亨卻親熱的靠了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恭喜沉閣老,此時總督遼東討伐兀良哈三衛,以文官身份掌武事,說不定能成為下一個靖遠伯!”
沉憶辰沒料到石亨會過來主動跟自己搭話,于是趕忙拱手謙虛道:“忠國公客氣,靖遠伯數十年戎馬才破例封爵,本閣部差之甚遠。”
“少年出英雄,沉閣老不必過謙。”
說罷,石亨換上了一種唏噓的語氣繼續說道:“本公時常回想起當初在遼東與沉閣老并肩作戰的場景,那時的金戈鐵馬令人熱血澎拜,希望這一次總兵九邊,依舊能默契的通力合作,達成漢唐封狼居胥之功!”
總兵九邊名義上包含了朱儀目前駐扎的居庸關,以及沉憶辰即將要總督的遼東都司。雙方畢竟并肩作戰過結下了交情,石亨現在賣個好,期望到時候統籌起來能更加順利,用剿滅兀良哈三衛的功績來坐穩忠國公之位。
石亨很清楚封公將惹來很多目光跟非議,只有實打實的戰功才能堵住別人的嘴,沉憶辰跟朱儀仗打的越漂亮,他這個名義上的總指揮也能沾點光。
“遼東一戰忠國公的英勇,本閣部可謂是畢生難忘,日后大明九邊在忠國公的統帥之下,定能馬踏漠北,橫掃王庭!”
沉憶辰向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石亨愿意主動示好,自然話得撿好的說。如果歷史已經改變,他沒有誣陷導致于謙被腰斬于市,單論用評價武將的標準來看待石亨,毫無疑問是合格的。
就好比徐有貞,只要把他放在正確的位置上,那么發揮出來的作用可能會名垂千古。
可是石亨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沉憶辰的心境瞬間沉入谷底。
“沉閣老重情重義,遠非一些刻薄寡恩之輩能比擬,陛下還在御書房等著覲見,那本公就不打擾了,再會。”
刻薄寡恩之輩,如果沉憶辰沒有猜測錯誤的話,石亨應該指的就是于謙。看來當初朝會上幾句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依舊是釀成了死結。
只能說某些方面于謙耿直的有些過頭,絲毫不留情面導致沒有轉圜的余地。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于謙是一個圓滑世故的官員,他還能青史留名嗎?
還沒等沉憶辰回話,石亨的背影就已經跨出了奉天殿,無奈的嘆了口氣后,他只能先遵從圣諭前往御書房,看看景泰帝朱祁玉私下召見自己到底所為何事。
當沉憶辰來到御書房,發現這一次顯得特別安靜,屋內只有景泰帝朱祁玉跟成敬兩人,往常伺候的宮女太監通通站出門外回避,甚至就往守衛在長廊的禁衛軍,位置都遠離了些許。
“臣,見過陛下。”
“沉卿,母需多禮。”
朱祁玉很隨意的擺了擺手,臉上神情卻有些凝重。
“想必沉卿心中一定很好奇,朕為何會單獨召見于你。”
還沒等沉憶辰回話,朱祁玉就自顧自說道:“奪門之變發生后,朕處理了一批依附于太上皇的叛黨,其中大多數僅遭受貶黜,把對于朝政的影響給降至最低。”
“但朕心中很清楚,人的野心跟不如意是無法消除的,只要根源存在明日依舊會有另外一批叛黨的誕生,貶黜治標不治本,對于朝政的危害后患無窮。”
說完這段話后,景泰帝朱祁玉從御座上起身,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驕陽。
“朕還記得當初問過沉卿,該如何處理上皇之事,當時你的回答是希望朕統治的大明,能遠邁漢唐,功蓋唐宗宋祖!”
“現在,到時候了。”
當時沉憶辰用唐太宗比喻景泰帝,相當于直言告訴朱祁玉要效彷玄武門之變斬草除根,也正是那一番對話讓朱祁玉下定了殺兄決心,才有了后來推動金刀桉一步步發展的謀劃。
如今大明版的“玄武門之變”終究還是發生了,就宛如歷史重現一般,主動起兵的太子(上皇)遭遇到同樣結局,身為失敗者迎接他們的將是身死人亡的下場。
站在窗旁的朱祁玉,望著御書房外看了無數遍的熟悉場景,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往日與兄長相處的點點滴滴。畢竟是手足兄弟,曾經的親情是無法作偽的,但命中注定生在了帝王家,皇位坐久了任何感情,都會因為權力變得澹漠。
可能今日過后,只有祭奠兄長朱祁鎮的時候,景泰帝朱祁玉才會回想起那份最為純粹的親情吧。
“沉卿,朕希望你前往南宮,送上皇賓天。”
毫無感情色彩的一句話語,讓沉憶辰仿佛如墜冰窟,他其實早上已經從成國公朱勇的話語中,意識到景泰帝朱祁玉接下來想要做的事情,結果沒想到真的要自己納投名狀!
很久很久之前,沉憶辰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誅王或者弒君這樣的謀逆犯上舉動,你可以想、可以說、甚至可以暗中去做,卻永遠不能承認跟公開,否則定然會違背整個封建社會的綱理倫常,淪為千夫所指的下場。
景泰帝朱祁玉有著身為帝王的猜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對臣子百分之百信任的皇帝往往死的最快。
只是沉憶辰沒想到自己在朱祁玉心中,已經忌憚到了如此地步,需要用弒君來納投名狀,才能贏得皇帝的信任跟放權。要知道歷史上權傾朝野的于謙,都沒有享受到這份待遇。
遵從這道諭令,沉憶辰現在就可以想象,自己會承受多大的壓力。可如果抗旨不遵,總督遼東恐怕都去不成,兵部侍郎的官銜將是仕途的頂點。
沉憶辰對于景泰帝朱祁玉的想法,準確來說只猜準了一半,他會要求納投名狀,并不完全出于帝王的猜忌跟掌控,還有一點是在為日后易儲做準備。
如果太上皇朱祁鎮死在沉憶辰手中,對方背上了弒君的名聲,站在大明皇族的立場上看,沉憶辰就是曹操董卓之流。特別身為皇太子的朱見深,未來要是繼承大統之位,對于這個殺害生父的臣子什么態度恐怕顯而易見,注定君臣勢難兩安!
反之站在沉憶辰的角度,想要保住自己身家性命跟榮華富貴,必然不能讓太上皇朱祁鎮一脈即位,天然轉變立場支持易儲,扶植景泰帝的長子朱見濟為皇太子。
早前趙鴻杰有一句話說的無比準確,那就是沉憶辰很多時候跟朝臣一樣,太過于小看景泰帝朱祁玉的能力,他繼承大統之后在帝王心術上成長速度,遠遠超乎眾人的預料。
包括現在讓沉憶辰去弒君,把帝王御下之道給展現的淋漓盡致,手段謀劃堪稱精彩絕倫!
面對沉憶辰久久沒有回話,目光望向窗外的景泰帝朱祁玉,轉而把落在了沉憶辰身上,澹澹補充了一句:“沉卿,不要讓朕失望。”
這是朱祁玉第二次向沉憶辰說出別讓他失望,只不過兩次的語氣跟情感完全不同。第一次充斥著一種期盼,更多屬于自身天真的想法跟信任,事后連朱祁玉都自嘲一笑。
而這一次,充斥著帝王的威脅跟壓迫感,是不容拒絕的那種要求,沉憶辰必須要達到景泰帝朱祁玉心中的標準,否則后果自負。
“臣,謹遵圣諭!”
沉默許久過后,沉憶辰終于抬起了頭顱,眼神堅定的望著朱祁玉,看不到任何要弒君帶來的惶恐跟猶豫。
原因在于沉憶辰有著屬于自己的目標,必須一步步往上爬直至權掌天下,才能打造出自己理想中的太平盛世。
同時沉憶辰很清楚,自己的理想跟皇權的利益并不一致,注定會背道而馳站在對立面。無論日后哪位帝王即位,早晚都會有視為亂臣賊子的這一天到來,那又何需在意千夫所指?
就如同沉憶辰一直以來的回應,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