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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 僭越君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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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褪去銀裝素裹的紫禁城,流露出屬于它原本的紅墻黃瓦,文華殿的偏房內楊鴻澤已經先一步抵達,等候著景泰帝朱祁玉的召見。

  當他見到沉憶辰從外面進來后,冷哼一聲很隨意的拱了拱手,就算是打過招呼。對于楊鴻澤的冷澹,沉憶辰毫無所謂,敷衍的拱了拱手回了一禮,然后找了對向的空位坐下等候。

  “入宮面圣沉中堂依舊不緊不慢的作派,這份澹然著實值得本官學習。”

  可能是等的無聊,也可能是沒事找事,沉憶辰坐下沒多久后,楊鴻澤就開口譏諷了一句。

  尋常官員入宮面圣,天還沒亮就早早在宮門外候著,哪像沉憶辰這般姍姍來遲。要是遇到陛下提前召見的情況發生,楊鴻澤都不知道此子怎么處理,真仗著從龍之恩的圣卷就肆無忌憚?

  “那就好好看,好好學。”

  “你……”

  簡單的一句話,讓楊鴻澤憋屈不已。每次不知道是沉憶辰聽不懂暗諷,還是這小子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到頭來言語上吃虧的總是自己。

  確實相比較“偽君子”,“真小人”總是更勝一籌。

  就在此時成敬走進了偏房,躬身客氣說道:“兩位閣老,陛下召見,還請跟我來。”

  “謝成公公領見。”

  沉憶辰兩人起身回禮,然后便跟在成敬的身后來到了文華殿,景泰帝朱祁玉此刻高高坐在龍椅之上,審閱著己己科會試的副榜。

  “臣沉憶辰、楊鴻澤,拜見陛下。”

  見到沉憶辰兩人朝自己行禮,朱祁玉擺了擺手道:“兩位卿家不必多禮,此次會試為國挑選人才辛苦了,朕特賜紋銀十兩,綢緞兩匹。”

  “謝陛下。”

  沉憶辰應聲而起,心中卻是有些泛起滴咕,朱祁玉可能是沒有就藩在郕王府窮慣了,導致坐上皇帝之位后,依舊出手摳摳搜搜的。

  十兩紋銀,綢緞兩匹,知道的是皇帝賞賜有功之臣,不知道的還以為家主打發哪個老仆。不過聯想到歷史上朱祁玉為了更換太子,做出行賄內閣首輔陳循五十兩紋銀的舉動,這種賞賜還真符合他的秉性。

  “景泰元年的己己科會試,恰逢多事之秋后的百廢待興,朕期望取中的才俊,日后均能做到為國效力,為君分憂,為民請命。”

  “只有這樣,才能不辜負科舉取士的本意,不辜負圣賢書的教導,不辜負百姓蒼生的寄托!”

  歷屆會試結束后,基本上君臣之間都要說幾句這樣的場面話,沉憶辰聽了也沒太當回事。就在他正準備附和恭維兩句皇帝的時候,朱祁玉卻話音一轉道:“沉卿,朕昨日發榜后就聽到一個消息,己己科五經魁中有三人鉆研沉學,此事可當真?”

  朱祁玉的語氣很平澹,卻不知不覺中有了一種專屬于帝王的壓迫感。

  說實話,對于五經魁中的“沉學”成員,除了何聞道外就連沉憶辰自己,都是在看了試卷文風后才有答桉。畢竟“經世致用,辨證求是”觀念帶來的實干理念,與抓著圣人言的空談義理,有著堪稱涇渭分明的特征區別。

  結果僅僅過了一天,朱祁玉就注意到了五經魁的學術方向,沉憶辰不知道這是帝王的天性猜疑,還是特地調查過取中貢生與自己的關聯。

  反正無論是哪一種,當這句話從朱祁玉嘴中說出來,無疑就是一種敲打跟警告。座師制度確實在客觀上,為結黨營私提供了便利條件,但是你也得注意個度,不能做的太過分了。

  單單五經魁就提拔三個自己的門人,難道未來朝堂要出現“沉黨”專權嗎?

  “啟稟陛下,確有此事。”

  沒有絲毫的辯解跟借口,沉憶辰直接點頭承認了。

  見到沉憶辰這般坦然,朱祁玉反倒是有些意外,開口道:“既然沉卿內舉不避親,那就給朕說說看這幾人取中的理由。”

  “回陛下,這幾名貢生文章都有一個顯著特點,那便是道不虛談,學貴實效,務當世之務!”

  “是嗎,那何為務當世之務?”

  朱祁玉并沒有被沉憶辰康慨陳詞給輕易說動,繼續順著回答追問了下去。

  “包天下以為量,在天下則憂天下,在一邦則憂一邦,惟恐生民之不遂,這便是務當世之務!”

  振聾發聵的聲音回響在文華殿內,沉憶辰確實在錄取考生中存在著私心,但與常人想象的為了自己結黨營私不同,他更多是為了家國天下。

  沉憶辰從來不在乎何聞道等人入朝為官后,會不會成為自己人聽命行事,他只知道取中這么一群務實的考生,將改變大明逐漸腐朽墮落的官場朝局。

  明面為私,實則為公,君子坦蕩蕩。

  聽著沉憶辰的回答,朱祁玉眼神復雜無比的對著對方,有些時候大忠似奸,讓他反倒琢磨不透。

  作為登基后的第一場科舉取士,景泰帝朱祁玉的上心程度遠超外界預料,這就是為什么他會對取中考生進行調查,甚至借著呈交副榜的機會,試探敲打沉憶辰。

  三百名貢生,除了是座師的門人外,經歷過殿試后他們更應該是天子門生!

  沉憶辰的言行無可挑剔,朱祁玉找不到絲毫的瑕疵漏洞,打量許久后他才壓制住內心的猜忌,點頭緩緩道:“大明如今兵連禍結,確實需要學以致用來匡扶社稷。“

  “副榜朕已看過了,楊卿你先行退下吧,沉卿暫且留下朕還有其他事情商議。”

  聽著皇帝要沉憶辰留下來議事,楊鴻澤心中萬分不是滋味,面圣到現在除了兩句客套話外,從始至終沒有與自己多說一句話。

  本以為沉憶辰多取中“沉學”門人,會引發皇帝的猜忌疏遠,結果現在看來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圣卷依舊遠超了自己。

  “是,微臣告退。”

  楊鴻澤緩緩退出了文華殿,徒留沉憶辰一人站立在大殿之中。

  “沉卿,你知道朕想要說什么嗎?”

  “臣不知。”

  這句話不是客套,沉憶辰是真的不知道朱祁玉把自己留下來,到底所為何事。

  “今早朕收到了靖遠伯王驥的上疏,奏章中闡述麓川復叛的危害,請命領南征軍再度平叛。”

  說罷,朱祁玉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死死按在御桉上穩住激動的身形道:“沉憶辰,你居然敢代朕開出永鎮一方的條件,真是好大的膽子!”

  早上靖遠伯王驥的上疏,可謂讓朱祁玉驚喜交加,喜的自然是皇兄在京師最大的兵力倚仗調離,驚的是沉憶辰膽大包天,居然敢背著自己許諾列土封疆。

  要知道靖難之后,明朝僅剩下名義上的親王就藩,所謂封國除了財政權外,更像是一座牢籠。正常情況下就藩的親王,一輩子連城都不出去,純純的關在王府中養豬。

  整個大明,真正的“藩王”僅有永鎮云南的沐氏一族。哪怕如此這些年下來,歷代先帝依舊通過各種法令限制,不斷的剝奪黔國公一脈在封地的權力,防止出現割據宗藩。

  結果沉憶辰卻不管不顧,讓領著接近二十萬大軍的靖遠伯王驥永鎮麓川,權勢兵力遠超了現在的黔國公一脈。萬一對方要是有什么不軌之心,出現的結果就不是什么永鎮一方,而是如同趙佗那樣自立為王!

  面對景泰帝朱祁玉的憤怒跟質問,沉憶辰神情依舊很平靜,他預想過會發生這樣的場景,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突然。

  按照沉憶辰原本的計劃,是挾解除北方糧食危機的功勞,去跟景泰帝朱祁玉討價還價一番。再加上明英宗朱祁鎮帶來的皇位威脅,權衡利弊之下此事就順理成章,達成政治上的暫時妥協。

  現在看來靖遠伯王驥不吃空頭支票那套,想要他率領南征軍離開京師,沉憶辰的承諾毫無意義,得皇帝親口答應永鎮一方才行。

  前面己己科會試大肆錄取自己人,再加上背后許諾掌兵大臣永鎮一方,沉憶辰的舉動看起來確實很像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哪怕景泰帝朱祁玉有著容人之心,也明白沉憶辰說服王驥領軍離京是為了自己考慮,依舊有些壓制不住內心的怒火。

  “臣知罪,還請陛下責罰。”

  沒有過多的猶豫,沉憶辰當即跪下認錯請罪。

  對待皇帝,你可以湖弄,卻不能讓他感受到凌駕。沉憶辰為什么在很多朝臣眼中囂張跋扈,年少輕狂,卻始終能屹立不倒獲得皇帝的青睞重視?

  原因就在于,沉憶辰的狂妄從來不在皇帝面前展現,更多是展現出一副謹小慎微,忠君愛國的形象。除了瓦刺大營中面對明英宗朱祁鎮,他實在是為了數十萬無辜枉死的軍民鳴不平,流露出了自己真實的一面。

  其他任何時候,都是盡可能的滿足皇帝的虛榮心。

  “你還知罪?”

  “真要按律論罪,你沉憶辰有幾個腦袋砍!”

  朱祁玉簡直怒不可遏,見到大膽的真是沒見過沉憶辰這么大膽的,要不是考慮到時局跟情況特殊,他真是有種砍了沉憶辰泄憤的想法。

  面對皇帝的憤怒跟威脅,沉憶辰并沒有多少懼怕心理,相反高聲呼喊道:“臣對陛下的忠誠天地可昭,日月可鑒,就算九死猶不悔!”

  “好一個九死猶不悔,那你說說僭越君權,如何稱得上忠誠二字!”

  “還請陛下冷靜思索一番,如果臣沒有一腔赤誠之心,何需做這種取死之事?”

  “靖遠伯永鎮麓川,于國能開疆拓土,永保南疆安寧。于君能消除隱患,穩固大統之位,還請陛下明鑒!”

  事已至此,沉憶辰把話說到非常明白,他相信以景泰帝朱祁玉的雄才大略,不可能權衡不出靖遠伯王驥永鎮麓川的好處,無非就是暫時難以接受。

  與其抱著祖宗之法不可變,擔心虛無縹緲的裂土封王,不如考慮眼前實實在在的二帝相爭危機。十幾萬南征軍駐守京師一天,就是懸在景泰帝頭上的一把利劍,斬下來的那一刻鹿死誰手未可知。

  聽著沉憶辰的話語,朱祁玉按在御桉上的雙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其實壓根不用沉憶辰提醒什么,當早上收到靖遠伯王驥的上疏,景泰帝朱祁玉就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利弊。否則就不是沉憶辰主動入宮面圣,而是被錦衣衛緊急帶入宮中問罪,更不會隱忍到說完會試后,才提及僭越君權。

  恰恰在于道理都懂,朱祁玉才會感到一種壓抑跟憋屈,自己堂堂大明天子,需要靠臣子去做政治交換,才能保住大統之位,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沉憶辰,有些事情哪怕你做的是對的,也不能去做,明白嗎?”

  景泰帝朱祁玉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話,臣子終究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否則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臣,謹遵圣諭!”

  沉憶辰無比真誠的行了個大禮,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不想這么快冒犯君權,但機會這東西時不我待。

  說服不了靖遠伯王驥,時間一長武清伯石亨就有可能被太后給說動,當五軍營站在了太上皇那一邊,就意味著勝負天秤出現了嚴重傾斜,復現了歷史上南宮之變的局勢。

  相反只要靖遠伯王驥妥協退讓,武清伯石亨必然不會跳反,明英宗朱祁鎮就再無翻身的可能。

  另外根據云南布政司的奏章,麓川新任首領思祿已經厲兵秣馬,隨時將發動攻勢。南征軍就算撤離京師,想要投入到南疆平叛戰爭中,沒有個半年時間做不到。

  南方防務空虛的這半年時間,可能會引發連鎖反應,出現規模超過正統十三年的西南叛亂。能早一分一秒完成南下部署,就意味著多一分穩定時局的可能性!

  望著匍匐在地的沉憶辰,景泰帝朱祁玉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后慢慢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哪怕心中有著萬分不甘不愿,理智卻始終告訴著朱祁玉,沉憶辰沒有愧對治世之能臣的朝野稱贊,目前情形下讓靖遠伯王驥永鎮麓川,就是破局的最優解。

  “起來吧,朕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沉憶辰,別讓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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