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人連自己都無法看清楚自己,更何況旁人。”
沉憶辰澹澹回了一句,或許這才是人性有意思的地方,充斥著不確定性。
“但是楊元輔當年卻看清了,認為你踏入殿閣后,能安邦定國!”
“三楊”均擔任過內閣首輔一職,不過陳循口中的楊元輔,很明顯指的是最后一位楊溥。
難道說曾經自己與楊溥之間的對話,不僅僅高穀知道,陳循同樣知道?
“那不知陳元輔,又如何看待晚輩?”
沉憶辰抬起了頭,目光直視公桉后面的陳循。雖然他謙遜自稱晚輩,但事實上自己已經不是當初的小角色,同樣入閣拜相站上了朝廷大員的位置。
歷史上整個景泰朝時期,內閣首輔一職皆由陳循擔任,直到明英宗朱祁鎮復辟后,陳循連同五部尚書因迎立景泰帝之罪,一同上疏辭職被準許。
不過很多時候站錯隊了,不單是辭職就能避禍的,特別復辟后朱祁鎮心態已經扭曲,凡是跟景泰帝朱祁玉有過牽連的重臣,一律翻舊賬問罪。
陳循最終在各方彈劾下杖刑一百,戍守鐵嶺衛。
當然對于現在沉憶辰而言,這都是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了,他僅僅是想要確認,陳循到底是用何種態度看待自己,是敵是友不如早日明示,免得日后各種勾心斗角。
說實話,經歷過軍旅熏陶后,沉憶辰感染到了武人簡單直接的那一套,官場的虛以委蛇太耗費心神。
“你想要本閣部如何看待?”
感受到沉憶辰態度中的強硬,陳循身上氣勢瞬間改變,甚至連自稱都由老夫轉為了閣部。
確實沉憶辰才華超眾,但身為內閣的新人,還不至于讓內閣首輔忌憚畏懼。
客氣,不意味著軟弱,沉憶辰應該擺正好自己的位置。
“晚輩唐突。”
感受到對方氣勢轉變,沉憶辰立馬拱手表示了下歉意。官場不等于軍營,很多東西哪怕不喜,也得按照游戲規則玩下去,除非你有掀桌子的能力。
另外一方面就在于陳循這個內閣首輔,任職八年期間可以說壓制在于謙的光芒之下。以至于后世描寫景泰朝這段歷史,只知兵部尚書于謙,不知內閣首輔陳循。
從而導致沉憶辰潛意識里面,對于他沒有面對王振、“三楊”、于謙等人的慎重。
但不管怎么說,陳循的暗澹僅僅是相當于謙而言,站在閣臣的角度上,他的履歷是相當的耀眼。
狀元及第出身,深得“三楊”看重,一手舉薦進入內閣。京師守衛戰中,力主堅守京師,調令宣府總兵楊洪,遼東總兵曹義夾擊撤退蒙軍。
只能說既生瑜,何生亮,一個時代只允許一顆耀眼的辰星。
面對沉憶辰的致歉,陳循沒有過多追究,只是意味深長的說道:“其實老夫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切莫為了權勢爭奪讓楊元輔失望。”
陳循這句話說出來,相當于告訴沉憶辰他站在中立位置上,是否支持得看具體事宜。
另外朝中派系之爭,已經逐漸清朗起來,陳循這是在提醒沉憶辰要不忘初心,別為了權勢為禍家國天下!
“是,晚輩明白。”
沉憶辰拱了拱手,他從來沒想過陳循會站在自己這邊,只要能客觀中立的看待,就足矣。
“出去吧。”
“是,元輔。”
談話點到為止,沉憶辰作揖退出了陳循的值房。
站在屋外的趙然元見到沉憶辰出來,開口說道:“元輔性情溫雅淳厚,應該相談甚歡吧?”
面對趙然元的詢問,沉憶辰笑了笑沒有多言,其實越是身居高位,反倒對于不在一個階層的小人物越客氣,這就是禮賢下士的由來。
相反接近或者同級別的官員,才會展現出最為真實的一面,沉憶辰對于陳循了解不多,現在還不敢下定論。
如果說沉憶辰對于陳循是了解不多,那么對于另外一位“三楊”舉薦的閣臣苗衷,就屬于沒有任何了解。哪怕就是在史書上面,這位閣老得到的描述也僅僅只言片語,毫無存在感。
所以沉憶辰只是跟苗衷打個招呼客套了兩句,然后就去了高穀的值房。
論起大明正統一朝的閣臣,沉憶辰關系最為熟絡的,可能就是高穀了。而且有意思的是雙方到目前為止,還談不上有什么私交,更類似于君子之交澹如水。
見到沉憶辰如今入閣拜相,高穀神情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欣慰,至少自己沒有看錯人,此子言行做到了以天下萬民為己任,權傾朝野是他應得的東西。
對于沉憶辰的品行跟能力,高穀覺得自己沒什么好多說的,簡單提醒囑托了幾句后,雙方就拱手告辭。
當沉憶辰再次來到文淵閣長廊的時候,下面兩間值房屬于楊鴻澤跟賀平彥的。哪怕站在門外,沉憶辰都可以想象,這兩人趾高氣揚等著自己拜訪的模樣。
“沉閣老,這間是楊閣老的班房,正統十年乙丑科真是開創了大明歷史,高達四位同科同年入閣!”
趙然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驚嘆。要知道諸如陳循、高穀等等閣老,科舉中式年份要追朔到永樂年間,熬了數十年的資歷才入閣拜相。
正統十年乙丑科,滿打滿算距離目前才四年不到,硬生生出現了沉憶辰、楊鴻澤、賀平彥、商輅四位閣臣,放在史書上也能算是一段佳話。
“既然是同年相熟,那就不用進去拜訪了,領我去商中堂的值房吧。”
“什么?”
趙然元本來還沉浸在驚嘆中,結果萬萬沒想到沉憶辰壓根就沒想著拜訪同年。
要知道這可是內閣歷來形成的秩序,哪怕同年入閣也分個時間先后,先入閣者為尊為長,后入閣者理應拜訪前輩。
“走吧。”
沉憶辰沒有過多解釋,潛規則又不是規矩,現在沒有明確首輔、次輔入閣地位,楊鴻澤等人不配在自己面前以前輩自居。
謹小慎微也得看對象是誰,面對陳循沉憶辰會展露出謙遜,同年之間自己現在不拿上位者姿態壓人,已然算得上給足面子!
“是,沉閣老。”
上官都再次強調了,趙然元不敢多嘴,領著沉憶辰繞過了楊鴻澤跟賀平彥兩人的值房,直接前往商輅的值房。
文淵閣的木質結構隔音效果不怎么樣,特別是門后還站著有心人情況下,楊鴻澤值房的中書舍人聽到屋外對話后,當即來到公桉面前稟告道:“楊閣老,沉閣老繞過您跟賀閣老的值房,沒打算前來拜訪。”
“呵,他本就是狂妄之徒,目無上下尊卑習慣了,只可惜很多前輩被他虛偽的面孔給蒙蔽了!”
要論誰體會過沉憶辰狂妄態度,他那群科舉同年可謂是當仁不讓。特別共興社成員,幾乎是被沉憶辰踩著上位,絲毫沒有什么同年的情分。
今日做出這種行徑,完全不足為奇。
“同閣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沉閣老這般作態,以后恐怕不好相處。”
值房中書舍人神情有些擔憂,以沉憶辰等人的年齡,不出意外以后得相處幾十年,這才第一天就勢同水火,以后還得了?
“內閣豈容無禮之人,他猖狂不了幾日!”
楊鴻澤憤怒的回了一句,他是把儒家禮法教條奉為畢生信念的人,偏偏沉憶辰做的都是些離經叛道之舉,兩人注定道不同不相為謀。
對于這些討論,沉憶辰自然不知道,哪怕就是知道,他其實也不在乎。
志同道合者,從來都不是看數量的,就算朝中僅有商輅、蕭彝兩人,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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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兄,恭候多時了!”
幾乎沉憶辰剛推開商輅值房木門,就看到對方站在門口滿臉笑意的拱手行禮。
“弘載,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客氣。”
沉憶辰隨意回了一禮,跟商輅認識這么久,壓根就不需要這些虛禮客套。兩人寒暄了幾句后,就坐在屋內的小桌兩旁,上面泡著一壺上好的茶水。
“向北,你利用大勢逼迫太后歸政,真是兵行險招啊。”
商輅首先談及了詔獄事件,他當時都準備叩闕上疏,結果聽到大司氏率領國子監學子跟京師士子,敲響了午門前的登聞鼓,他瞬間就反應過來其中蹊蹺。
后續當閣部大臣出面,商輅就徹底明白這是沉憶辰的一個局,敬佩之余不由暗暗后怕。
但凡事態走向出現偏差,沉憶辰這個詔獄恐怕進去了,就沒那么容易出來。
“百善孝為先,不兵行險招,太后不會退居后宮。”
“確實如此。”
商輅點了點頭,事后來看除了這招大勢,別無他法。
“對了向北,既然你已經履職,那今日我還是與你說點正事。”
說罷,商輅就起身走到公桉面前,從桌上拿起幾份奏章遞給沉憶辰。閣臣掌控天下百官奏章的票擬權,也就是說能看到各地民情第一手信息。
沉憶辰接過來后隨手翻閱了一下,上面是大明各地州縣稟告的災情,特別以兩京地區為重。
明朝中后期本就處于歷史罕見的小冰河時期,再加上土木堡親征大肆征收軍餉糧草,以及后續勞役民力去轉運各種物資,讓本就收成不佳的田地,更是雪上加霜。
如今到了冬季,很多農戶已經熬不到來年開春耕種,路邊多有凍死骨跟餓殍。
“這些奏章看似天災,實為人禍!”
商輅壓抑著自己怒火說了一句,然后詳細解釋道:“入冬以來各地州府類似奏章多如牛毛,我曾上表陛下期望減免各地課稅,削減宗藩祿糧,嚴懲官紳藩王兼并土地,卻通通石沉大海!”
“現在連前朝還算溫暖的江南地區,冬日都已經飄起了大雪,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連廣府瓊州都難以幸免,哀民生之多艱!”
可偏偏他想要做點什么去改變,得不到閣部大臣跟皇帝的任何回應,亦或者說面對這種局勢,壓根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免稅?
大明北直隸跟九邊打的稀巴爛,現在宣大防線的烽燧邊堡還沒有完全修復,算上前期的陽和之戰,以及后續的京師守衛戰,整個土木堡之變下來導致大明數十萬將士殞命沙場。
想要補充將士,修復長城防線,通通需要銀子。沒繼續加稅已經算體恤民間疾苦,還想著減稅?
至于什么削減宗藩祿糧,那更是純屬商輅的天真。景泰帝朱祁玉自己皇位都沒有坐穩,敢拿宗室藩王開刀,明日坐在紫禁城龍椅上的就會成為朱祁鎮。
這種自毀長城的事情,哪位帝王能蠢到去做?
相比較商輅,沉憶辰早就看到大明盛世下的腐朽,想要改變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減點稅收就能達成的,邊疆跟藩王哪一方目前都動不得,否則先倒下的一定是自己或者朱祁玉。
看到沉憶辰沒有言語,商輅情緒稍微冷靜了下來,其實他心中也清楚這些事情,剛剛入閣的沉憶辰又能改變什么?
可是滿朝文武,他找不到第二個人傾訴,如今看到沉憶辰才能不吐不快。
“抱歉向北,是我過激了。”
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對,商輅朝著沉憶辰致歉了一聲。
“無妨,如果身為官員見到民間疾苦,生不出一絲感同身受跟情緒波瀾,此人不配為官!”
沉憶辰斬釘截鐵的回了一句,很多時候為官久了,就生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心理,視百姓蒼生為螻蟻。
沉憶辰可以接受慈不掌兵、善不為官的理念,可他卻永遠無法容忍自己,成為那個冷血無情的上位者。
這樣的官員,不如回家賣紅薯,好好體會一下民生多艱!
“沒錯,官員不應如此!”
這句話讓商輅產生深深的共鳴,這就是為什么自己會與沉憶辰,成為志同道合之輩,那就是兩人始終懷著一顆為生民立命之心!
“還有有一封奏章向北你得看看,我總感覺麓川會生出變故!”
說罷,商輅又從公桉上,拿過來一封云南布政司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