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三年十月初七,伴隨著京師之圍的暫時解除,大同鎮守太監郭敬回京復命,并且被景泰帝朱祁玉任命為御馬監掌印太監。
明朝內官設立十二監,最初權勢最大的宦官機構為內官監,職權范圍非常雜,大概可以簡單理解為皇帝近侍內官,總攬內宮事務。
成敬擔任內官監掌印太監,可以看出來朱祁玉對于他的其中跟信任,把最為貼身的侍奉跟照顧交托與他。
但是后來隨著司禮監掌印太監,擁有了替皇帝在奏章批紅的權力后,地位迅速超越了之前的內官監,成為了十二監當之無愧的大太監。
王振就是依托著這個職位權傾朝野,景泰帝時期由元老太監金英擔任。
至于御馬監,屬于一個潛力宦官機構。它的職權范圍本來局限于軍馬調度及典禮用馬需求,但由于負責戰馬供給,不可避免就跟軍隊產生了密切聯系。
后來明成祖朱棣繼位之后,朝廷內部禁軍就交由御馬監來負責管理,這相當于讓掌印太監直接擁有了軍權,對于兵馬掌控程度遠超在地方擔任監軍。
正因為掌軍的特殊性,讓御馬監掌印太監權勢飛漲。直到明憲宗時期,掌印大太監汪直大權在握,還創立了西廠特務機構,一度讓御馬監地位超過了司禮監。
郭敬常年在九邊鎮守,現如今讓他回京擔任御馬監掌印太監,算是稱得上“專業對口”。
只是景泰帝朱祁玉萬萬想不到,這也可能是自己埋下的一顆大雷……
郭敬回到京師拜見完新君后,坐在御馬監掌印太監的大位上,內心里面卻并無多少升遷的喜悅,相反顯得心事重重。
他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收到了太師也先的指令,讓郭敬務必主導大明與蒙古的議和,并且還有協商明英宗朱祁鎮的回京事宜。
面對也先的指令,郭敬心中是一萬個不愿意的。畢竟他不算是純粹的“內鬼”,僅僅是出于太監貪婪的本性,與瓦刺做一些邊境走私軍械的貿易罷了。
自己又不是一個神仙,誰知道這么多年恭順異常的瓦刺部,實則包藏禍心想要謀反?
但問題是不管出于貪婪,還是出于叛國,郭敬通敵屬于客觀存在的事實。而且他能擔任御馬監掌印太監,還是靠著從也先那里的獲取到的情報,土木堡一戰前告知朝廷蒙古大軍合圍的意圖,從而時候被新君嘉獎。
如果郭敬拒絕也先的指令,那么背后的勾結曝光出來,現在有多風光,接下來就會被清算的多悲慘。
把柄被人給拿捏住了,郭敬已經沒得選擇!
“干爹,今日還去慈寧宮拜見太后嗎?”
站在一旁的小太監,看著郭敬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樣,等了許久才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蒙古和議使臣抵京了嗎?”
郭敬反問了一句,畢竟他不可能主導議和,還得蒙古使團抵京后再去扇風點火。
“已經到了鴻臚寺,不過陛下并沒有接見的意思,就連派出去對接的官員,都僅僅為禮部員外郎。”
很明顯從這個低接待規格看,朱祁玉完全沒有和談的意思。
一方面在于“和議”這個詞,已經被蒙古人用臭了,從土木堡之戰后至今,幾乎每次開打前都要用和議的名義,來向明朝敲詐勒索。
另外一方面,就在于現在的景泰帝朱祁玉,已經放下了登基時候的彷徨跟不安,逐漸適應了皇帝這個新身份。
皇兄就安安心心的呆在漠北,再也不用通過和議回來了。
“既然蒙古使團已經來了,那咱家就去拜見太后吧。”
“是,干爹。”
小太監趕忙扶著郭敬起身,然后幫他整理身上的衣袍,準備拜見皇太后孫氏。
慈寧宮內,孫太后正在佛龕面前誠心祈禱,期望著反攻的明國大軍能把朱祁鎮給解救出來,然后重新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
原因就在于孫太后發現,登基僅僅月余的郕王朱祁玉,就已經有些脫離自己的掌控。再這樣下去等朝局穩定,別說是把皇位還給自己的兒子,恐怕就算太子朱見深能否順利繼位,都將成為疑問。
就在這時,服侍的宮女稟告郭敬求見,讓孫太后停止了念經誦佛。
朱祁鎮之前傳遞回來的家書中,曾經提及過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名字,認為他是可信之人。難道說此次突然求見,是跟太上皇有關系?
想到這里,孫太后立馬讓宮女宣郭敬覲見。
“奴婢御馬監掌印太監郭敬,拜見太后!”
郭敬雖然是太監,并且算上景泰帝,稱得上五朝元老。但是他常年鎮守在外,對于后宮中的妃嬪還真不算熟悉,之前跟孫太后也無交集。
“哀家認得你,皇兒家書中曾提及過。”
“上皇能記得奴婢,實屬三生有幸!”
郭敬一副大受感動的模樣,然后還悄悄的抹了一把眼淚,仿佛他與朱祁鎮是多么的主仆情深。
“郭公公,你求見哀家所為何事?”
“奴婢正是為上皇之事前來!”
有了孫太后的主動提問,郭敬剛好趁此機會,把太師也先交代過的和議之事全盤道來。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景泰帝朱祁玉正在跟于謙商討著軍務。
蒙古大軍撤退之后,除了本部的主力還能保持著紀律性,其他一些諸如哈密、女真等等仆從軍,基本上是去烏合之眾。哪怕到了逃命的緊要關頭,都還沒有忘記順手去打劫一番,被各路明軍給紛紛擊潰。
不過追擊到了最后,還有一支蒙古勁旅擋在了明軍面前,他就是孛羅率領的兩萬殿后精騎。
孛羅認真來說同樣是太師也先的兄弟,只不過沒有血緣關系。蒙古人習慣收養陣亡兄弟,或者遺霜的孩兒為自己的子嗣,以此來保證部族的人口旺盛。
所以他率領的這兩萬精騎,就不是仆從軍那群臭魚爛蝦可以比擬,大部分是瓦刺部精銳,搭配著小部分韃靼部的騎兵。
現在擺在于謙跟朱祁玉面前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繞過這支斷后騎兵,不與他們過多糾纏,直接追擊太師也先率領的蒙軍主力部隊。
另外一種自然是想辦法把斷后部隊給吃掉,然后再繼續追擊。
按照正常的行軍部署,很明顯第二種選擇更為合適。但是這兩日追擊下來,也先襲擊遼東的跡象愈發明顯,如果短時間內沒有辦法吃掉這支斷后精騎,那么遼東軍就等不到援軍。
至于沉憶辰率領的三萬多兵馬,于謙說實話并沒有多大的信心,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與蒙古本部戰兵差距甚大。
就在朱祁玉跟于謙準備做出決斷的關鍵時刻,郭敬領著皇太后孫氏走進了武英殿。
看到是皇太后前來,朱祁玉就有著一種莫名的心慌。這段時間孫太后跟錢皇后,或動之以情,或曉之以理,反正各種施壓要求他趁機把太上皇朱祁鎮給迎接回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依然如此。
“兒臣拜見母后。”
“臣拜見太后。”
面對朱祁玉跟于謙的行禮,孫太后很隨意的抬了抬手,然后徑直走到朱祁玉的跟前說道:“皇帝,哀家聽說韃虜派來了和議使團,可有此事?”
聽到是關于和議使團的事情,朱祁玉趕到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回稟母后,確有此事。”
“那你為何不與韃虜和議,迎接太上皇回京?”
“如今韃虜北退,再晚的話太上皇就得被擄去漠北苦寒之地,爾等于心何忍?”
皇帝的搪塞,朝臣的敷衍,這些事情孫太后通通看在眼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她懂,只是朱祁鎮一旦被韃虜給帶到漠北,想要再解救回來無疑是難上加難。現在韃虜勢弱主動要求送回,此時不談更待何時?
“母后稍安勿躁,兒臣已經派了禮部跟鴻臚寺官員前去協商,定讓把皇兄迎回京師。”
朱祁玉趕緊安撫了一句,于謙等朝臣還在這里,事情鬧大了有損皇家顏面。
“這般說詞哀家已經聽過無數遍,韃虜已經給出了和談條件,只要大司馬放棄追擊,他們便能把太上皇給恭送回來,難道這等條件還無法答應嗎?”
聽到孫太后說出這句話,朱祁玉心中有些疑惑,也先的和意條件自己都才剛剛知道,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于是乎他把目光望向了一旁的郭敬,看著對方那驚慌的神情,朱祁玉就明白了緣由。
只是朱祁玉還是有些無法理解,自己這般厚待郭敬,讓他返回京師述職轉任御馬監掌印,為何還要站在太后跟太上皇的那邊?
“母后,韃虜詭計多端,此前多次拿皇兄欺騙朝廷,萬萬不可親信。”
“皇帝不試試如何得知?哀家看這次韃虜誠意很足,他們甚至說愿意把太上皇領到兩軍陣前,只要大司馬麾下兵馬暫停追擊數日,讓他們安然返回漠北,便能保兩國和平共處!”
“母后,并非兒臣不愿意試試,而是……”
就在朱祁玉打算繼續解釋的時候,孫太后忍耐卻到了極致,她憤怒呵斥道:“哀家雖不是你生母,這些卻待你視如己出,上皇更是顧及手足之情沒有放你外出就藩。”
“身為大明天子,豈能是不忠不孝之輩!”
忠孝兩字,放在古代就是絕對的道德準繩,孫太后說出這句話,無疑是在警告朱祁玉他的舉動,是對曾經的皇帝朱祁鎮不忠,是對自己這個母后不孝。
要是此事流傳出去,對于朱祁玉威望造成極大的打擊,甚至是皇位不穩。畢竟景泰帝的法統,來自于孫太后的懿旨以及朱祁鎮的禪位詔書。
“母后息怒,兒臣知錯。”
沒得選擇,景泰帝朱祁玉只能低頭認錯,否則就坐實了自己是不忠不孝之輩。
看到朱祁玉服軟,孫太后也換了一種溫和語氣說道:“哀家并不是想要干涉朝政,而是韃虜這次退去之后,太上皇就得身處萬里之外的漠北苦寒之地,他的身子骨如何能撐得住?”
“算是哀家請求皇帝,答應韃虜的和議條件,放棄繼續追究迎回太上皇。”
說罷,孫太后甚至是拉起了景泰帝的手臂,一副淚眼婆娑的模樣打起了感情牌。
孫太后同樣清楚,隨著朱祁玉繼位的時間越長,她廢立皇帝的威懾力就會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失去這個能力。
一味的強硬,只會讓皇帝離心離德,加快培養自己朝堂勢力的步伐。只有軟硬兼施,才能讓朱祁玉無法拒絕自己的請求,早日把太上皇迎回京師。
果然面對孫太后這般請求,朱祁玉只能迫不得已的看向一旁的于謙說道:“大司馬,既然韃虜有意放太上皇歸來,情況屬實的話可以答應他們放棄追擊。”
“陛下,韃虜這明顯是緩兵之計,他們意圖已經萬分明顯,就在于劍指遼東!”
皇帝母子之間的博弈,于謙哪怕看得明白,他也只能站在一旁不能參與。
可是真要放棄追擊,那等同任由韃虜屠戮遼東。算上沉憶辰的馳援兵馬,足足八萬的大明將士將被拋棄,太上皇難道能比得過整個遼東都司嗎?
當初于謙就擲地有聲的說過社稷為重,君為輕這七個字,如今他的觀念依然如此,不能大營和議放棄追擊韃虜!
“朕會下令遼東兵馬放棄合圍就地防守,韃虜不善攻城加之冬季快到,他們無法在遼東久呆。”
朱祁玉神情充滿了無奈,本來計劃中的合圍韃虜,卻要硬生生的擱淺。
可面對皇太后的請求,身為人子他有不得不答應。
“陛下,臣認為……”
于謙依舊想要據理力爭,韃虜這段時日經歷過大大小小數次攻城戰爭,經驗成長速度非常快,遼東那種土城邊堡可不比九邊重鎮跟京師,沒那么好據城防守。
“放肆,皇帝之命,難道大司馬還想要抗旨不遵?”
孫太后看到于謙還在拒絕,于是開口呵斥了一句。皇帝都已經答應放棄追擊,哪輪得到你一個臣子反對?
“大司馬,領命吧。”
朱祁玉說這句話的時候,對著于謙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強硬的違逆太后。
面對這般情況,于謙只能拱手道:“是,臣遵命。”
“下去吧。”
“臣,告退。”
于謙緩緩的退出武英殿,回頭望了一眼殿中皇帝跟太后的背影,然后重重的深呼吸一口氣,便步伐異常堅定的朝著城外軍中大營走去。
這一刻,他突然有些理解沉憶辰,當初為何會無召領軍赴京的舉動。
很多時候戰機就在眼前,卻受限于律令身不由己!
不過從古至今還有過一句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一次于謙不單單是理解了沉憶辰,他還打算效彷沉憶辰,無召追擊韃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