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拜見大司馬。”
“大司馬。”
李達跟顧興祖看到于謙出現,停止了雙方對峙的架勢,紛紛拱手行禮。
“大敵當前,要以家國為重,不是讓爾等好勇斗狠的時候。”
說罷,于謙望著李達說道:“李參將,你先率領著西直門的團營回去。”
于謙沒有這么多時間跟精力,去當個裁判斷定誰對誰錯,他必須要用最快速度平息紛爭,然后整頓兵馬維持戰斗力。
畢竟誰也不知道,韃虜的下一輪攻擊,會在何時發生。
“是,大司馬。”
李達拱手領命,雖然心中依舊不服,但于謙這段時間的排兵部署,已經贏得了京師衛戍將士的尊重跟信任,沒人敢在他面前抗命。
“孟衛司,妥善安置傷員,陣亡士卒均登記在冊,不得遺漏一人。”
“另外本官會從老營中調撥兵源過來補充,勢必不能讓韃虜攻陷阜成門。”
“末將遵命,城在人在!”
孟大同樣大聲領命,當兵打仗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毫無價值的死去。
于謙能妥善安置傷亡的弟兄,已經沒什么好過多奢求的了。
囑咐完李達跟孟大兩人后,于謙這才把目光放在了顧興祖身上,眼神有些讓人不寒而栗。
阜成門發生的一切于謙并非不知,顧興祖擅離職守住在自己侯府中吃喝玩樂,從而導致戰備松弛被韃虜給打個措手不及。若不是李達兵貴神速的支援,可能現在已經與蒙古人在京師打巷戰了。
但知道歸知道,于謙卻沒有這個權力去動勛戚,甚至連臨陣換將都做不到。
景泰帝朱祁玉想要坐穩皇位,就必須得到勛戚集團的支持。嚴懲土木堡戰敗的大明勛戚,已經讓雙方關系產生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再接連問罪守城勛戚,恐怕會引申出“清君側”的內亂。
畢竟太上皇朱祁鎮,還好好的活在敵軍大營中,關鍵時刻可能會產生不可想象的價值。
“鎮遠侯,此事本官不希望還有下次,否則丟失城門者,立斬!”
面對于謙這充滿殺意的話語,顧興祖只得慌忙點點頭道:“本侯知道。”
阜成門的危機就這樣得到了暫時的解除,可京師的危機卻遠遠沒到解除的時候。
突襲攻城不利,太師也先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方面是通過挖地道以及建造回回炮,為繼續強攻京師打下基礎。另外一方面開始派出小股部隊掃蕩京師周邊,燒殺搶奪無惡不作,盡可能的獲取更多戰爭紅利。
與此同時,還分別派出蒙古騎兵殺到通州跟皇陵,打算利用京杭大運河的重要性,以及大明歷代帝陵的法理性,來逼迫明軍出城進行決戰。
漕運被斷暫且還能穩住,畢竟通州糧倉的糧草均已轉運京師,無非就是北直隸等地會過的艱難。可蒙古人這一副要挖大明歷代先帝祖墳的架勢,就讓皇族跟朝廷有些無法接受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正統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蒙古大軍兵臨城下的第九天,奉天大殿再次召開了朝會。
“大司馬,如今韃虜開始燒殺擄掠我大明百姓,甚至是前往皇陵冒犯歷代先帝,此事該如何處理!”
景泰帝朱祁玉一臉的急切,真要在他繼位期間讓蒙古人給挖了祖宗陵園,那對于皇帝的聲望跟威信是極大的打擊,恐怕會導致自己政權不穩。
“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暫且只能靜觀其變。”
聽到于謙這樣的答復,還沒等朱祁玉回話,禮部尚書胡濙就怒不可遏的站了出來質問道。
“民為邦本,豈能縱容韃虜殺戮。更何況歷代先帝陵園,事關我大明祖宗基業,何等大謀能比得上江山社稷?”
禮部本來就主管禮樂、祭享、貢舉、外交等等事宜,皇帝陵墓更是關系到禮法根本,胡濙身為五朝老臣跟禮部尚書,自然不可能對這種事情選擇沉默。
于謙雖為文官,但從始至終都是孑然一身,與京官派系的文官集團不屬于一路人。
胡濙也就沒顧忌絲毫顏面,逼迫于謙給出一個交代。
“大宗伯,本官心中自有謀略,不可說。”
于謙也是個直性子,不懂得什么圓滑委婉,非常直接的拒絕了胡穎的質問。
蒙古韃虜夜襲阜成門的事件,讓于謙意識到京師兵馬部署被人透露給了敵軍,并且這個內奸的級別還不低,說不定就站在這朝堂之上。
軍國大事,豈能廣而告之?
于謙這不給面子的態度,加之最近大權獨攬的作派,讓很多本就對他不滿的京師文官,這下更是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吏部侍郎趙新當即站了出來反駁道:“大司馬有何謀略不妨說出來聽聽。”
“如果本官沒記錯的話,當初蒙古大軍來襲之前,大司馬跟沉侍郎可是說過,要背城迎敵逼迫韃虜進行決戰,短短數日便忘的一干二凈了嗎?”
趙新的話語,讓奉天大殿內很多文武大臣,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那日于謙說過固守京師不出,主動權便交到了韃虜手中,敵軍進可攻退可守,勢必會劫掠大明京郊乃至整個北直隸。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攻城不利的情況下,他們開始把目光放在了京郊地區乃至大明帝陵。而于謙卻依舊選擇堅守不出,豈不相當于自食其言?
“本官自是沒忘,還沒到背城迎戰的時機。”
“那何時才能到?”
“不可說!”
聽到于謙再次說出“不可說”三字,這股“傲慢”的態度直接點燃了殿內眾大臣的怒火。
什么都不說,鬼知道你這個兵部尚書要做什么,難道眼睜睜的看著百姓屠戮,帝陵被掘?
“大司馬,本官認為你應該給出一個交代!”
“荒繆,莫非吾等朝臣就不配得知軍國大事?”
“百姓蒼生,先帝陵寢危在旦夕,卻還在這里不可說!”
“既然無能庇佑蒼生,匡扶社稷,那干脆退位讓賢好了。”
殿內朝臣你一言,我一語,把攻擊矛頭全部都對準了于謙。
面對這般眾怒難犯的場景,景泰帝朱祁玉不得不出面緩和道:“于卿,今日殿內俱是當朝重臣,有何謀略盡可暢所欲言,安朕跟百官之心。”
朱祁玉語氣主動強調了最后一句話語,不僅僅是滿朝文武不理解,他這個皇帝同樣不明白于謙到底想要做什么。
朝臣的壓力于謙能扛住,皇帝都這么說了,他就不可能再拿出“不可說”的敷衍詞匯。
面對這樣的場景,只見于謙重重嘆了口氣,然后拱手向朱祁玉稟告道:“陛下,臣已經聯絡了靖遠伯王驥跟遼東總兵曹義,他們會在關鍵時刻切入戰場,給予韃虜致命一擊!”
這就是于謙“不可說”的原因,他的目標從來不是想著僅靠南征軍或者遼東軍守住京師,而是對蒙古兵馬形成一個大包圍圈,徹底的擊潰對方以絕后患。
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于謙此言一出,在場朝臣神情各異。有些人認同他的激進想法,確實蒙古人占據著機動優勢,就算這次守住京師,未來也得面對他們不盡其煩的邊境襲擾。
最好的辦法便是抓住機會,把他們給一次打垮,至少可保北疆十年太平!
有人贊同,自然就有人反對。
對于保守派大臣而言,于謙這種想法已經不能用激進來形容,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京師現在能不能守住,都還是一個問題,就想著利用馳援的南征軍跟遼東軍反攻,就不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而且還有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南征軍跟遼東軍到底何時能抵達京師,他們又是否能完成合圍的部署。而蒙古韃虜掠奪京郊,以及冒犯皇陵可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別到時候被人給逐個擊破,那真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就在此時,內閣首輔陳循站了出來,面對于謙說道:“本官就只問大司馬一句,能夠確保在靖遠伯跟遼東總兵到來之前,大明先帝皇陵的安然無恙!”
陳循的問題才是此次朝會的核心點,如果大明歷代先帝皇帝被掘開曝尸荒野,那么就算南征軍跟遼東軍打退韃虜,對于大明而言也是無法接受的恥辱。
“大明帝陵堅固無比,韃虜短時間內絕對無法掘開。”
于謙當然不可能保證帝陵的安然無恙,不過歷朝歷代的皇帝陵寢各種防盜措施齊全,想要掘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到了近現代軍閥挖掘帝陵,也是靠著炸藥給硬生生的炸開,蒙古人可沒有這個本事。
按照于謙的估計,最多就是皇陵地面建筑遭到破壞,絕對不會讓先帝龍體受辱。
可問題是,大明皇帝能接受自己祖宗的地面冥宮受損嗎?
答桉是否定的,特別是對于朱祁玉這種根基不穩的皇帝而言,可能會動搖他的統治基礎。
“于卿家,先帝陵寢絕對容不得半點疏忽,必須要想辦法阻止韃虜的舉動!”
“陛下,廣寧門跟阜成門的兩場苦戰,昭示著韃虜目前兵強馬壯士氣正盛,此時絕非出城迎戰的最好時機。”
俗話說得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現在的蒙古大軍才圍攻京師沒幾天,雖然攻城遭受到了些許挫折,但事實上京師守軍占據者城池之利,傷亡實則跟韃虜旗鼓相當,甚至還略高一點。
這種情況下必須要避其鋒芒,等待蒙古人時日稍長士氣降下去后,才是反攻的好時機。
“于卿家,朕順應天命繼承大統,如果連祖宗陵寢都保不下,如何面對歷代先帝,如何能令百官萬民信服?”
“爾等必須阻止此事發生!”
朱祁玉話已經說的非常明顯了,他承擔不起先帝皇陵被挖掘的風險,哪怕僅僅是地面的冥宮受損。
可能此時確實不是最好的迎戰時機,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話,朱祁玉連皇太后那一關都交代不過去。
面對皇帝的號令,于謙下意識還想著要據理力爭,可內閣首輔陳循此刻卻朝著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此事不可違。
“臣,遵命!”
看到于謙終于選擇的奉旨,某種意義上來說,朱祁玉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知道于謙是有治世之能的輔弼之臣,可他同樣知道對方的性格耿直不屈。
如果于謙還是選擇繼續抗命不遵的話,朱祁玉哪怕再如何尊賢愛才,不得不做出“揮淚斬馬謖”的舉動,換上更為聽話的親信掌控大權。
“對了,沉侍郎可曾出使歸來?”
搞定了皇陵危機,朱祁玉就問起了另外一件關心的事情。按照和議流程,現在沉憶辰應該要從蒙軍營地返回京師,匯報和談以及拜見太上皇的結果。
三天過去,沉憶辰別說是返回京師,連封奏章都沒有派人傳回京師,屬實有些不同尋常。
“還未曾歸來。”
于謙拱手回了一句,他其實也在等待著結果。
“該不會是韃虜不講道義,準備對來使下手吧?”
戶部尚書金廉說出了這種可能性,否則沉憶辰斷然沒有理由,繼續呆在敵軍營地中。
“再派幾人前往蒙軍營地,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是,陛下。”
朝廷想要得知沉憶辰為何還不歸來,身處蒙古大營中的沉憶辰,同樣想要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返回京師。
那日拜見明英宗朱祁鎮后,沉憶辰以大明使臣的身份,又與大師也先正式和談的兩次。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雙方都無法接受對方的條件,除非有一方徹底戰敗屈服,否則注定是浪費時間。
就這樣拖了兩天,按照事先的和談約定,沉憶辰該率領大明使團回京。
可到了和議使團要離營的時候,卻被蒙古士卒給攔了下來,說沒有收到太師也先的放行命令。于是乎沉憶辰只能求見也先,想問問看到底是怎么一個情況,得到的答復卻是太師也先軍務繁忙,暫時無法接見。
到了這一步,以沉憶辰的智商不可能還不明白,對方是想要把自己等人扣留在蒙古大營。
說實話,以也先這種一代蒙古梟雄的身份,做出這種扣留來使的丟人舉動,著實有些出乎沉憶辰的預料。
不過對方既然已經這么做了,沉憶辰也沒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回到營帳中繼續等待。
“東主,韃虜可能會對你不利,我們要想其他退路了。”
營帳內卞和表情無比凝重,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種潛規則,只防君子不防小人,韃虜這種蠻夷操守更是連小人都比不上。
趁著他們還沒有動手,必須提前想到脫身之法。
“東主,要不今夜趁著夜色,我們幾個掩護你殺出蒙軍大營!”
蒼火頭也是感受到了一種危機,他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舍命一搏殺出重圍。
只不過沉憶辰聽到蒼火頭的話語,卻有些哭笑不得的回道:“何時你們都有了萬夫不當之勇,二十萬大軍營地就這么殺出去?”
“那怎么辦,總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韃虜朝東主下手吧!”
蒼火頭是真急了,深陷蒙古大營就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也先想要什么切,就能什么時候切。
“也先真想要取我性命,不用扣留這么麻煩,隨時都可以動手。他既然沒有這么做,就意味著吾等還有談判的價值,就看對方如何出價了。“
沉憶辰表現的很平靜,明英宗朱祁鎮都活的好好的,自己何德何能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東主,話雖如此,但韃虜沒有受過儒道教化,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遵守道義。”
說罷,卞和轉身朝著蒼火頭問了一句:“穿云箭可在?”
沉憶辰使團離京的時候,特地準備了一支通信專用的穿云箭,也就是后世的煙花。
當紅色的穿云箭從蒙軍營地升起,就相當于告知西直門的守軍,沉憶辰有性命之憂得想辦法營救。
不過亮出穿云箭,相當于一把雙刃劍,蒙古人同樣會得知沉憶辰的意圖,反倒增大救援的難度,甚至會拖累大批明軍遇險。
除非是生死存亡不得不用的境地,沉憶辰否則是不會點燃穿云箭的。
“一直好好收著。”
“收好,這可能是最后的救命手段。”
“我明白。”
就在沉憶辰幾人商討對策的時候,營帳的門簾被人給掀開,大師也先出現在視線之中。
“沉侍郎,聽聞你想要求見本太師?”
看到也先問出這句話,沉憶辰立馬恢復了一貫的從容神情,澹澹回道:“沒錯,出使時日已到,本官想要問問太師,何時能讓大明使團回京。”
“難道沉侍郎不知道,明國使團已經在楊副使的率領下回京了嗎?”
什么?
聽到也先這話,沉憶辰有些詫異,自己身為和議大臣,使團回京沒人通知一聲?
亦或者說,他們無法通知?
當然,詫異歸詫異,沉憶辰臉上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依舊是那副云澹風輕的模樣。
“那不知太師留本官在此,意欲何為?”
“沉侍郎你又說錯了,不是本太師要留下你,而是你們明國的太上皇,期望你能留下。”
說罷,也先臉上浮現出玩味的笑容。
蒙古人可不都是什么蠻夷,至少太師也先不是,道義這種東西能占據,那有為何要放棄?
太上皇希望有臣子作陪,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