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諸位將士為國征戰值得尊重,京營已經安排好了營帳,可以好好休整一番。”
于謙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后笑著擺了擺手,并不是很在意蒼火頭等人的冒犯。
“那下官這就隨少司馬入宮復命。”
沉憶辰對于即刻入宮的要求,倒沒有過多的抵觸。
畢竟他是京官出身,還沒有入朝為官就已經面對中樞一群千年老狐貍,朝局的平衡之道早就了然于心。
設身處地站在孫太后或者錢皇后的角度上,皇帝被俘京師動蕩,孤兒寡母了無依靠還得面對手握重兵的“逾矩”大臣,要是不擔心忌憚那真愧對后宮皇族的身份。
若是這點政治覺悟都沒有,干脆早點把江山拱手讓人算了,免得到時候被搶了場面不好看。
只不過孫太后的政治手段著實有些“幼稚”,提防的有些太過于明顯,派于謙率領京營大軍來威懾,放在當年太皇太后張氏或者三楊掌權期間,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場面。
另外還能看出來一點,那就是于謙有力挽狂瀾的驚世大才,卻不是一個精通權謀跟厚黑學的成功政客,否則定然不會答應孫太后的諭令來得罪沉憶辰。
這就是為什么,歷史上明英宗朱祁鎮南宮復辟,擺明誣陷于謙要妄殺忠臣,滿朝文武卻沒幾個人站出來為他求情,連當年冤殺風波亭的岳飛都不如。
官場是骯臟的,于謙卻不愿意同流合污,妄想如同自己的偶像文天祥那樣只求無愧于心,朝廷便會給自己一個公道正義。
事實證明,這條路走不通。
但慶幸的是,歷史最終給了于謙公道正義,哪怕后世數百年過去,他的事跡依舊永垂不朽!
“沉提督,請。”
于謙拱了拱手,然后讓出一個身位,示意沉憶辰走在自己前面。
他無法違抗朝廷的旨意,卻可以給沉憶辰應有的尊重,領軍塞外血戰的“將軍”,應該享受到應有的待遇。
“謝過少司馬。”
沉憶辰沒有客氣,拱手回禮后就翻身上馬,然后從安定門進入朝著紫禁城方向走去。
當穿過長長的門洞,出現的卻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場景。道路兩旁站滿了前來迎接的百姓,當他們見到沉憶辰出現的時候,立馬響起了如同雷鳴一般的歡呼聲音。
“小民恭迎沉提督!”
山呼海嘯的呼喊撲面而來,很多人臉上神情激動無比,甚至是熱淚盈眶。
對于身處絕境中的京師百姓而言,他們不在乎沉憶辰是否有謀逆之心,亦或者說威脅到了大明皇權。
最底層的民眾們只知道,沉憶辰率領大軍馳援塞外,挽救了數萬親征軍將士性命。只知道他現在退守京師,可以讓自己的妻兒父母免遭蒙古人的擄掠殺戮。
沉提督率兵來了,京師就不至于危如累卵!
不過很快,這種歡呼慶祝聲音,便被一聲聲期盼的詢問給取代。
“沉提督,我在京營的孩兒可有回來?”
“沉提督,老劉家隨著陛下出征的幾兄弟還活著嗎?”
“沉提督,我的丈夫多久能回家看看?”
甚至還有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倒在道路一旁,朝著沉憶辰哭喊道:“沉提督,老婦就這么一個獨子,他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朱祁鎮率領的親征軍中,雖然有八萬各地輪換的班軍,但十四萬京營將士還是占據著大部分人數。
古代交通沒有現代那么便利,加上明朝戶籍制度的限制,京營士卒大多數京師或者北直隸本地人。同時現在的京師,也不能跟后世那種千萬級別的現代都市比擬,十幾萬京營士兵就意味著,許多京師家庭中都有男丁參軍作戰。
可能當陣亡士卒名單統計出來之后,滿城皆縞素!
面對這一聲聲詢問,沉憶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無法回答。
二十二萬親征大軍,他目前收攏的堪堪達到五萬,哪怕有提前跑回京師或者隱匿起來,甚至是跑到宣府大同等重鎮的,最好的結果至多七到八萬人。
還有十幾萬親征軍將士,可能已經埋骨在草原之上,短時間內連尸骸都無法收殮回來。
不僅僅是親征軍將士,福建跟山東的衛所軍,以及經歷過幾場戰事的遼東軍,同樣有著上萬英靈埋骨他鄉。
身為主帥,沉憶辰天然應該對他們負責,可戰敗的一方沒有選擇的權利。
“對不起。”
沉憶辰默默念了一聲,他除了報以歉意,此刻根本就無法多做一些什么。
這聲道歉在嘈雜的環境中,京師百姓們無法聽到,但此時跟在沉憶辰身后的于謙聽到了。
“錯不在你,無需自責。”
于謙澹澹回了一句,他知道沉憶辰已經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到了極限,甚至是冒著謀逆的罪名馳援塞外。
如果連他都要道歉,那么整個天下的文武百官恐怕得以死謝罪!
一路前行到午門,沉憶辰跟于謙下馬步行入宮,守門的士卒看到他過來,眼神中充斥著一種崇拜,言語態度更是恭敬無比。
軍人向往強者,沉憶辰塞外親自殿后,領軍與蒙古鐵騎展現出來的悍勇,毫無疑問得到了京師見識的尊崇,能有這般禮遇也就不足為奇。
謹身殿內,郕王朱祁玉跟孫太后已經等待在那里,看著門外正一步步走來的沉憶辰,郕王跟孫太后的心中,不知為何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明明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帶來的威壓卻超過了朝廷重臣,這就是掌控重兵的外在彰顯嗎?
“臣翰林院侍講學士沉憶辰,拜見太后,參見郕王!”
“平身吧。”
“謝太后。”
沉憶辰站起身來,頭微微下垂,并沒有殿前失儀的目視孫太后跟郕王的方向。
高坐在御臺之上的孫太后,第一時間并沒有開口說話,而是默默打量著殿中的沉憶辰。
相比較之前第一次相見,現在一身戎裝的沉憶辰,更讓他多了一種與年齡不相符合的穩重跟威嚴。加上親臨戰場后沾染的血腥跟殺氣,此刻沉憶辰與其說是翰林清貴,不如說更像戍邊武將。
“沉提督此次領軍塞外馳援辛苦了。”
時過境遷,現在沉憶辰掌控的兵馬,已經遠遠超過了目前朝廷力量,孫太后態度終于不再是咄咄逼人。
“謝太后關心,此乃為臣本分。”
沉憶辰拱手示意,言行舉止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恭敬,讓人挑不出毛病。
“不,沉提督千里馳援勞苦功高,理應得到嘉賞。”
“傳哀家旨意,擢升翰林院侍讀學士沉憶辰為翰林學士,賜金帶及四品緋袍!”
孫太后沒有在意沉憶辰的謙虛,一反常態的直接下令進行封賞。
沉憶辰除了提督這個非常態化的加銜,以及正五品詹事府左春芳大學士的虛銜,他真正實質上的官職為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現如今孫太后把他平調為正五品的翰林學士,這已經是翰林院的最高官職,哪怕翰林掌院依舊是五品學士官銜,實際地位卻跟左春坊大學士虛銜完全不在一個層面。
并且為了彌補“平調”,孫太后還特別允許沉憶辰可以使用四品官員的金腰帶以及緋色官袍。
雖然明朝翰林學士,實際上已經可以在公開場合穿著緋袍。但那種默認的僭越跟官方允許的穿著,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更加彰顯對大臣的恩寵。
《一劍獨尊》
另外擢升翰林學士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意義,那便是這個職位是明朝翰林官入閣的跳板。基本上除了擔當掌院之責的學士外,其他學士都會很快獲得廷推,入閣參預機務。
再下一步,沉憶辰將成為大明閣老!
如果沒有發生土木堡之變,沉憶辰攜平叛之功回京,明英宗朱祁鎮大概率也會把他升任翰林學士,為入閣參預機務鋪平道路。
可問題是,孫太后真是個深明大義之人,短短時日內便扭轉對于自己的“厭惡”印象,轉而全力支持入閣拜相嗎?
事出反常必有妖,沉憶辰現如今不是什么初入官場的雛鳥,稍微思索下就能理解孫太后此番任命的背后深意。
明朝文官掌武事得看職位,五軍都督府衰弱之后,就只能走兵部的路子。入閣拜相后,便意味著失去了出將入相的機會,閣臣并不能隨隨便便的領軍。
乃至明朝歷史上王驥、王越、王守仁這三位文官封爵的人物,無一例外不是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晉爵,還從未有過閣臣掌武事封爵的先例。
這樣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并且還能保持著官場的體面。不得不說孫太后再怎么是個婦道人家,身居后宮終究得沾染到權謀策劃,懂得什么叫做以退為進,而不像當初那樣咄咄逼人。
只能說京師真不愧為官場中心,科舉制度下千軍萬馬殺出來的聰明人皆集中于此,能動用的手段實在太多太多。
沉憶辰并沒有第一時間磕頭謝恩,相反站在謹身殿內沒有任何動作,讓本來就有些凝重的氣氛,顯得愈發緊張起來。
感受到氛圍有些凝固,郕王朱祁玉這時候開口緩和道:“母后圣明,沉提督不管是南下平叛,還是北上馳援,都稱得上功垂竹帛。”
“兒臣認為應該大告天下,奉為官員表率!”
聽到朱祁玉這句話,沉憶辰的嘴角突然浮現出一抹澹澹笑意。
如果說自己身上勛戚血脈有武將天賦的話,那么朱祁玉哪怕從未接受過正統的帝王教育,卻依然展現出應該有的皇帝天賦。
這大告天下是為了讓官員視自己為表率,還是想要利用天下輿論為自己加上一道桎梏?
沒想到入宮復命才短短幾句對話,背后各種謀略就如此精彩,果然一入宮門深似海。
“向北,謝恩。”
望著沉憶辰依然不為所動,于謙有著著急的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
要知道放在明朝官場中,入閣確實是文臣最大的榮耀,以及能掌控到的最大權勢。
客觀而言,孫太后開出這樣的交換籌碼,已經不算是虧待沉憶辰。
當然,前提是沉憶辰確實沒有謀逆之心。
說實話,沉憶辰并不在乎是否放棄軍權,更不想趁國難之際來逼宮。因為當你無視游戲規則,那么后來者就會視為榜樣,再后續就會演變成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
對于家國天下而言,武人當國的弊端,可能比文人黨爭還要嚴重!
軍政分離,節制武將攝政權力,某種意義上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哪怕歷經千百年后,趨勢依舊是如此。
可問題現在讓自己放棄軍權,在沒有培養出自己朝政勢力的前提下,就等同于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以史為鏡皇帝的承諾是最不可信的。
不說遠了,單單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章,大肆屠戮功臣勛戚的時候,是否還記得自己下發過的丹書鐵券?
望著沉憶辰依舊沒有動作,這下謹身殿內氣氛降至冰點,就連于謙都沒有料想到,會真的出現抗旨不遵的一幕。
但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了通政司的軍情急報,蒙古瓦刺部太師也先,押著大明天子正在邊疆叩關。宣府守將楊洪已經拒絕了也先開關獻城的要求,此刻蒙古大軍正在前往大同鎮的路上。
聽到這個消息,殿內除了沉憶辰外的眾人臉色都變了,大同宣府乃京師門戶,特別是大同鎮為九邊重鎮之首。要是皇帝憑借著跟守將郭登的姻親關系,令得邊關門戶大開,不出三日蒙古鐵騎就得兵臨京師城下。
現如今的京師,是有了沉憶辰的十萬大軍退守,可為了優先轉運勤王軍,通州大倉跟江南的糧草卻分毫未動。一旦通州糧倉被奪,漕運被切斷,那京師加上民眾接近百萬人就只剩下等死!
天子掌控在敵軍手中,最壞的結果終究還是發生了。
朱祁鎮的叩關叫門,對于大明局勢而言是最壞的結果,可對于沉憶辰個人而言,卻是一個轉機。
他此刻終于抬起自己微垂的頭顱,把目光看向了御臺之上的郕王朱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