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先生所見略同,那朕便即刻下令,命成國公跟恭順侯尋找韃虜主力,同時回京路徑改走居庸關!”
做出這個決定之后,朱祁鎮臉上神情,有著一抹抑制不住的興奮,彷佛為自己的英明神武感到自豪。
殊不知,瓦刺也先同樣不想放任明軍安穩撤離,他早就枕戈待敵做好了決戰的準備,就等著朱祁鎮自投羅網!
殿后的成國公朱勇,很快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當他看完圣旨上內容后,臉上神情可謂是無比凝重。
成國公朱勇征戰沙場數十載,與蒙古人交手的次數更是數不勝數。他的戰場直覺告訴自己,這次絕對不能主動出擊,否則就等同于給了瓦刺也先可趁之機。
更何況西寧侯宋瑛的陽和慘敗才過去多久,蒙古人來勢洶洶遠比以往要強大,六萬殿后的騎兵部隊,可能并沒有想象中的優勢那么大。
“公爺,就讓末將率領兵馬,去找尋瓦刺部主力的蹤跡吧。”
還沒等成國公朱勇作出決斷,恭順侯吳克忠就主動請纓。
吳克忠蒙古人出身,父親吳允誠是跟隨明成祖朱棣靖難封爵的韃官,后來為了避免字面上的貶義,就把韃官的韃字,改為了“達”字。
蒙古韃官在明朝官場中站穩腳跟,靠的就是赫赫戰功來保持家族長盛不衰。現在寸功未立便班師回京,對于軍中很多武將勛戚而言是不滿意的。
他們還等著這次大戰加官晉爵,為子孫后代打下一片基業。
現在皇帝再次改變主意主動出擊,吳克忠自然是不愿意錯過這個機會。
“現在敵情不明,不宜分兵主動出擊。”
成國公朱勇搖了搖頭,拒絕了恭順侯吳克宗主動請纓的想法。
他總感覺這次朝廷兵馬,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旋渦里面。以也先太師統一蒙古的權謀手段,怎會到目前為止不做出任何動作?
沒有跡象,恰恰表明也先在準備大動作!
只不過朱勇話音剛落下,身旁就響起了一道悠悠的聲音:“公爺,這可是萬歲爺的旨意,咱家認為還是遵旨為好。”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朱勇部的監軍劉僧。
隨著明英宗愈發倚仗宦官集團來平衡朝中勢力,不僅僅是王振做到了權傾朝野,其他宦官同樣雞犬升天,囂張的不可一世。
再加上劉僧監軍的身份,貴為成國公在他面前,都不得不摧眉折腰。
“劉公公誤會,陽和之戰雖然大同在郭都督同知的堅守下未曾淪陷,但由于烽燧城堡的大量失守,整個烽火情報系統已經被摧毀,我們對瓦刺部行蹤一無所知。”
“兵者,詭道也,本公對也先計劃不得不防。”
明朝的陽和慘敗,除了損失四萬精銳邊軍外,還導致整個邊堡烽火情報系統崩潰。
以往借助邊堡、長城、衛城等等防御體系的烽火臺,幾乎可以第一時間發現蒙古大軍,并且跟蹤敵人的走向。
現在明軍完全就成為了“瞎子”,而隱藏在暗處的也先,占據著絕對的先手優勢。
“咱家不知道什么叫做詭道,只知道萬歲爺的圣諭必須遵命。”
“成國公,莫非你想要抗旨不遵?”
當劉僧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朱勇的一切謹慎都變得蒼白無力,皇命不可違!
“恭順侯,本公命你率領一萬精兵探查瓦刺部蹤跡。”
“切記,有消息就回營稟報,莫急功近利!”
下令完后,成國公朱勇還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
恭順侯吳克忠作戰勇勐,并且對明廷忠心耿耿。但驍勇有余,謀略不足,很容易上頭被敵軍牽著鼻子走。
瓦刺也先的謀略手段,遠非以往那些蒙古莽漢可以比擬,隱約有種當年大元宰相脫脫影子,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末將遵命!”
吳克忠領命的很爽快,卻把成國公朱勇的告戒放在了后耳。
己方可是有著足足六萬精兵,更別說在幾十公里外,還有著陛下親率的十幾萬京營大軍。
現在害怕的應該是也先,只要被明軍發現了瓦刺主力的行蹤,迎接韃虜的將是滅頂之災!
馬蹄飛踏,恭順侯吳克忠率領著萬余精兵,從營地中呼嘯而出。
與此同時京師這邊,兵部侍郎于謙卻僅率領著幾騎,來到了北直隸大沽海防口,準備宣讀讓沉憶辰孤身進京的旨意。
數萬福建大軍已經在大沽口集結完畢,并且還搭建了臨時營地待命。沉憶辰敢冒著風險無召率軍赴京,卻不可能在沒有旨意的情況下強行進入京師。
那樣就真成了謀逆造反。
于謙來到營地門口,看著眼前整齊規劃的營帳,士氣高昂的兵卒,一時心中有些感慨萬千。
可能如今的京師三大營,軍容軍貌的整潔程度,都不如沉憶辰提督的地方軍!
“來者何人!”
站在門口的哨兵,看見于謙等人過來,立馬擺出了戰備姿態詢問對方身份。
哪怕于謙那身緋袍已經無比顯眼,可依舊得不到任何特殊照顧。
“本官乃兵部侍郎于謙,特來向沉提督宣旨,爾等還不讓開!”
于謙本以為自己提到了圣旨,守門士卒定然會畏懼退讓。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營房哨兵義正言辭的回道:“軍中只知提督軍令,還請少司馬稍待片刻,卑職前去通傳沉提督!“
說罷,這名士卒轉身就朝著營地內跑去。
這一幕的出現,簡直讓于謙差點沒驚掉下巴。一個守門的哨兵不僅知道稱呼自己為少司馬,還能做到面對宣旨使者不卑不亢,謹遵軍中律例。
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于謙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沉以誠提督福建一年多時間,能訓練出這么一支精銳之師!
沒過多久,沉憶辰就率領著福建衛所各級將領,來到了營地門前恭迎于謙。
于公,于謙乃兵部侍郎,算是地方衛所的上級部門,并且還攜帶著旨意。
于私,沉憶辰知道于謙是怎樣的人,他會給予對方絕對的尊重。
“下官沉憶辰攜福建將領,見過少司馬。”
“末將拜見少司馬!”
一片齊刷刷的行禮聲響起,于謙卻把目光放在了沉憶辰身上。
當年京師外長亭一別,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了三年。相比較那時候充斥著書生意氣的沉憶辰,如今再見卻能感受到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跟威嚴。
三年時間,沉憶辰真的改變了許多。
“諸位母需多禮。”
于謙擺了擺手,示意福建將領們起身,緊接著他來到了沉憶辰面前,臉上掛著一種感慨笑容說道:“沉提督,好久不見。”
“是啊,少司馬,久違了。”
沉憶辰的語氣同樣唏噓不己,誰能想到再次與于謙相見,土木堡之變已經近在眼前。
“本官這次來,是有一道口諭向沉提督宣讀,可否暫退左右?”
于謙性格向來不喜歡客套徇私,這也導致了在奪門之變后被誣陷,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但這一次,于謙讓沉憶辰暫退左右,算是給他思考跟緩和的空間。畢竟孤身進京的前景未可知,說不定會遭受到部下的反對,從而引發不可預知的后果。
“你們暫且退下吧。”
“是,沉提督!”
蒼火頭、孟大等人拱手領命,但是在離開的過程中,還不斷用著警惕的眼神打量著于謙。
這種眼神,讓于謙心中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福建將士對于沉憶辰的忠誠,某種意義上已經超過了對朝廷的畏懼,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少司馬,請說吧。”
“郕王有令,命沉提督即刻入宮覲見。”
聽到這道命令,沉憶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很明顯朝廷已經把自己當作“叛臣”看待,開始玩擒賊先擒王的把戲了。
“這是監國圣旨嗎?”
沉憶辰反問了一句,朱祁玉僅有“居守”的權限,與監國有很大區別。
監國乃監一國之事,而居守僅守一城之所。
法理上,居守是沒有權限對外官下達“圣旨”的。
“不是,此乃太后懿旨。”
太后懿旨?
聽到這個名詞,沉憶辰臉色微變感到有些意外。
現在土木堡之變還未發生,遠沒到皇太后孫氏坐鎮朝廷中樞的時候,她為何會選擇給自己下發懿旨。
難道說為了魯王之事,公報私仇?
“太后宣我覲見,想要做什么?”
“不管太后想要做什么,向北你都不能拒絕。”
于謙已經感受到沉憶辰的抗拒意味,他必須得出言提醒一句,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少司馬,你也認為我是在行謀逆之舉嗎?”
沉憶辰此刻反問了一句,他如今有了許多忠誠的部下跟追隨者,可內心里面依舊是孤獨的。
可能這個世界上,只有同樣敢于力排眾議,為了穩定朝局另立新君的于謙,才能明白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
聽到沉憶辰的問題,于謙嘴角同樣露出了一抹澹澹笑容。
“我曾寫過一首詩,里面有一句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沉提督若是真有肩負家國天下之心,何需在乎被人誤解?”
“清者自清!”
沉憶辰一直覺得自己可以成為像于謙那樣的人,可現在他知道自己不是于謙。
因為自己依然會計較得失利弊,而于謙不會。
不管是土木堡之變后另立新君,還是在南宮復辟后犧牲自我,于謙都把家國天下放在了首位,而不是考慮自身安危。
于謙一生,追求的是國家安定,秉持的是社稷為重!
就在沉憶辰即將做出決定之時,一匹快馬朝著營地方向飛奔過來,并且在馬背上還綁著一面紅色令旗。
“軍情急報!軍情急報!”
紅色令旗的軍情急報,乃是最高級別,同樣還是最為緊急的軍情。
于謙此時也顧不上與沉憶辰對話,轉身朝著信使問道:“發生了何事?”
“宣府急報,恭順侯遭遇到韃虜伏擊全軍覆沒,現在瓦刺大軍正在追擊陛下的親征軍,成國公鷂兒嶺斷后情況危急!”
什么?
沉憶辰跟于謙聽到這個消息后,同時驚呼了一句,可能兩個人都沒有預料到,慘敗會來的如此之快,來的如此之突然。
并且相比較于謙,沉憶辰更加了解事件的走向,就在殿后部隊吳克忠部覆滅后沒多久,成國公朱勇就在鷂兒嶺激戰中慘敗,同樣遭逢身死兵敗。
隨著六萬大明精銳騎兵的喪失,朱祁鎮剩余的親征軍都是以步兵為主,壓根就跑不過蒙古騎兵的四條腿。
如果此時朱祁鎮當機立斷,選擇扎營在桑干河附近,至少還能撐一段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要知道土木堡距離京師并不是什么天涯海角,僅僅就七十公里罷了,京師周邊勤王軍到來的時間不會很久。
但偏偏朱祁鎮被成國公朱勇兵敗嚇破了膽,沒有信心駐扎在河邊抵抗住蒙古騎兵的沖鋒,于是選擇了地勢較高的土木堡。
可選擇駐扎在山頭,就得面臨一個無比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水源從哪里來?
土木堡,就相當于明英宗親手給親征軍挑選的墳墓!
“武銳!”
沉憶辰高呼一聲,既然自己做不成于謙,那便做另一個張居正好了。
不管是被定義為權臣,還是定義為能臣。不管當世如何被千夫所指,后世如何被萬人稱贊。
只要能把事情給做了,那便對得起天下蒼生!
“末將在!”
“率領騎兵奔赴鷂兒嶺,不管如何救下公爺。”
“末將遵命!”
武銳沒有二話,他從小就跟隨著成國公朱勇南征北戰,這條命都是公爺的。
“向北,你這是私自用兵。”
聽完沉憶辰的下令,于謙提醒了一句。
哪怕情況危急在沒有兵部調令情況下,沉憶辰也無權私自命令大軍馳援,這是逾矩!
“那下官就隨少司馬進京,補上這一紙調令!”
這些年下來,沉憶辰對于成國公朱勇的情感無比復雜。
從最開始的受到原本身體記憶影響,渴望能得到父親的認同,到后來徹底冷漠對待,僅視為互助互利的對象。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踏入官場的沉憶辰,逐漸在很多方面理解了成國公,他代表的并不僅僅是自己個人,而是整個家族的興衰存亡。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對即錯,沉憶辰終究無法眼睜睜看著朱勇戰死鷂兒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