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督,你來了。”
“小的見過沈提督!”
“沈提督,我是王小六,現在傷已經完全好了。”
“還有我的傷也多虧了沈提督帶來的醫藥!”
“沈提督大恩大德,小的永世不忘!”
道路兩旁的普通義軍,朝著沈憶宸熱烈呼喊著,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進入了朝廷衛所營地,夾道歡迎完全沒有任何違和感。
沈憶宸命許逢原帶來的藥草大夫,可以說不知拯救了多少起義軍的性命,這是他們曾經在福建官員身上,體會不到的關懷照顧跟盡職盡責。
人心都是肉長的,沈憶宸對得起福建百姓,對得起義軍將士,他們自然會銘記這份恩情。
只是這番場景落在鄧茂七眼中,他臉上的神情復雜,內心可謂是五味雜陳。沈憶宸在義軍中的威望,已經遠遠超乎了他的預料,甚至有種喧賓奪主的感覺。
憑心而論,沈憶宸是個好官,他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保全義軍性命。但他代表不了大明朝廷,更代表不了天下官員,一個人的努力能改變這個世道嗎?
鄧茂七始終認為自己拒絕招安,并不是沈憶宸嘴中的昭然野心跟皇圖霸業,他同樣是為了這十萬義軍兄弟著想!
“沈提督,又見面了。”
望著沈憶宸走到自己面前,鄧茂七還是保持著禮數,首先拱手致意。
“別來無恙,鄧首領。”
沈憶宸笑著回了一句,兩個人仿佛就如同老友再會一般,看不出任何死敵的身份。
“當然,還請沈提督進府上座,鄧某備了酒菜接風洗塵。”
說罷,鄧茂七就側過身來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沈憶宸先行。
“鄧首領,你知道本官性格向來直來直往,接風洗塵就不必了。”
“要不咱們直接談正事吧?”
沈憶宸有膽量孤身犯險,并不意味著他是個愣頭青喜歡找死。
眼前這座宅邸沈憶宸不知道原本主人是誰,但是單從這銅鉚朱門的架勢來看,必定是一座深宅大院。
鴻門宴的故事,相信沒有幾個人不知道,沈憶宸敢進城直面鄧茂七,最大的儀仗其實并不是這百來人護衛,而是對方麾下的十萬義軍!
進了這道門,鄧茂七要真下定殺心,沈憶宸沒有絕對把握能走出來。
既然如此,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進去!
聽到沈憶宸這句話,鄧茂七瞳孔猛烈收縮了一下。
大家都是聰明人,沈憶宸提防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鄧茂七怎么不懂?
“沈提督真是好膽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依舊敢入城。”
鄧茂七意味深長的說了句,沈憶宸的膽識確實讓他不由敬佩,也就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鄧首領,可能你不信,但本官始終心懷十萬義軍,不愿他們成為朝廷大軍的刀下亡魂。”
“既然沈提督心懷慈悲,那又為何率領大軍壓境?”
“因為決定結局走向的不是本官,而是你鄧首領!”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沈憶宸語氣嚴肅無比,甚至隱約帶著一股怒意。
鄧茂七率領貧苦農戶起義,抗擊朝廷求得一條生路,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憶宸敬重他是一條漢子。
可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當十萬義軍收于麾下,當封疆裂土的機會就在眼前,鄧茂七終究是沒有抵擋住內心的野心跟欲望。
他現在的舉動,更多是裹挾著十萬義軍,為自己的皇圖霸業陪葬!
感受到沈憶宸的慍怒,鄧茂七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一句,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真正目的如何,可能現在只有他自己清楚。
亦或者說,鄧茂七自己都不知道是對是錯。
望著對方沉默不語,沈憶宸轉身朝著王能示意一眼,后者提著一個木箱來到了身邊。
“鄧首領,這就是為十萬義軍,以及無數枉死福建百姓,討回來的一個公道!”
隨著沈憶宸話音落下,王能直接把木箱打開,福建右布政使宋彰的人頭,赫然擺放在其中!
宋彰的人頭出現,立馬就在府前義軍中引發了一陣騷動,包括鄧茂七部下陳善恭等人,臉上都浮現出一抹驚詫的神情,他們沒有想到沈憶宸真的納了這份投名狀!
這可是福建布政司最高長官,堂堂朝廷二品大員,沈憶宸得付出多大的代價,以及擔負多大的風險,才能把他的人頭給帶入泉州城?
“這真的是宋彰人頭嗎?”
一名義軍將領,喃喃自語的問了一句,仿佛不太相信眼前的畫面。
“沒錯,我曾經見過這狗官一面,確實是他的項上人頭!”
“就是宋彰,當年他來到建寧府侵占田畝,老子還被拉去迎接過儀仗,長相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沈提督真的給我們帶來的一個公道!”
憤慨聲音不絕于耳,沈憶宸的目光卻死死的盯著鄧茂七。
“鄧首領,本官答應的事情已經做到,你呢?”
當初沈憶宸離開義軍營地之時,鄧茂七定下過承諾,愿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右布政使宋彰的人頭,來還以福建萬民一個公道。
現在宋彰的項上人頭就在眼前,沈憶宸需要用鄧茂七的性命,來平息朝廷跟皇帝的怒火!
“沈提督,想要取大哥的性命,得先過我這一關!”
站在鄧茂七身后的鄧茂八,面對沈憶宸的咄咄逼人,明白動手時機不能再拖下去了。
哪怕當著遠處眾義軍將士的面,他也得先下手為強,把沈憶宸拿下再說,否則宋彰被誅消息傳遍營地,軍心再難穩固!
“鄧茂八,不……”
察覺到胞弟想要做什么,鄧茂七下意識想要阻攔,“可”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被鄧茂八的聲音掩蓋過去。
“弟兄們,動手!”
一聲怒吼,幾扇朱門齊開,埋伏在宅邸內的親信伏兵魚貫而出,朝著沈憶宸等人撲了過來。
這種場面,讓沈憶宸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這么果決。
還是身旁的武銳經驗豐富,幾乎就是在伏兵現身的一瞬間,就同時大喊道:“結陣,掩護提督!”
數十名邊軍親衛,立即取下掛在馬背上的盾牌,然后形成一個圓圈牢牢把沈憶宸護衛在其中。同時蒼火頭跟葉宗留等人,也紛紛拔出腰間長刀列隊左右,與鄧茂七組織的伏兵對峙。
這一幕的出現,把站在遠處觀望沈憶宸的普通起義軍士兵看呆了,他們本以為這是招安的和平會談,卻轉瞬間刀劍相向,到底其中出了什么問題?
“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沈提督突然間就要跟鏟平王打起來。”
“為何府邸中有這么多的伏兵,是鏟平王早有準備嗎?”
“就連葉老大都拔刀了,看來情況確實危急!”
“我們該怎么辦,是救沈提督還是幫鏟平王?”
起義軍士兵各種議論,同時深陷迷茫,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一方是忠,一方是義,又是忠義難全的選擇!
“鄧茂七,你真打算背信棄義嗎?”
葉宗留怒吼一句,這段時間他對于鄧茂七的擴張跟野心,始終采取綏靖策略,甚至有主動隱退的想法。
要奪權可以,葉宗留不在乎,可鄧茂七如果想要沈憶宸的性命,那么他死也不可能答應!
面對葉宗留的質問,鄧茂七神情凝重沒有回答。
他不想要沈憶宸的性命,但形勢所迫不得不出手,否則要的就是自己性命。
“要說背信棄義,葉老大你幫著朝廷官員,要奪我大哥的性命,還記得起義后同生共死的情份嗎?”
鄧茂八同樣怒不可遏的反駁一句,如果不是葉宗留跟蔣福成背叛義軍招安,根本就不會走到今天這步!
“老子為了十萬義軍兄弟,可以搭上自己這條命,為什么你鄧茂七不可以!”
一向沉穩的葉宗留,此刻終于爆發。
他之前始終認為鄧茂七沒有忘記初心,率眾揭竿起義是為了給跟隨的弟兄們找尋一條活路,是一個義薄云天的錚錚漢子。
現在活路就在眼前,可鄧茂七為了權勢跟野心,卻選了一條繼續跟朝廷對抗的死路。
沈憶宸死了,天下再無憐憫福建義軍與百姓的官員,八閩之地后續將遭受朝廷報復性屠殺,到時候累累白骨尸山血海,這便是義軍弟兄同生共死的回報嗎?
“大哥起義后未嘗一敗,沒有沈憶宸,同樣可以殺出一條血路,我們不會輸!”
鄧茂八瞪著血紅的雙眼,他已經完全被憤怒給沖昏頭腦,沒有辦法進行理智的思考。
面對這岌岌可危的局勢,沈憶宸依舊保持著從容不迫,他望著眼前的鄧茂七說道:“鄧首領,我要是今天走不出泉州城,十萬義軍及其家屬,便走不出這泉州府。”
“這不是威脅,而是現狀。”
“為了十萬曾與你出生入死的部下,為了數十萬受到牽連的父母妻兒,收手吧。”
十萬義軍本就夾雜著半數烏合之眾,并且最精銳的五千礦工跟爐丁,已經被沈憶宸納入麾下,成為了福建水師官兵。
剩余的礦工爐丁,隨著蔣福成被軟禁,自己與葉宗留身死,可以想象他們的士氣如何。
沒有當場反叛都算幸事,更別說要求他們打仗對抗曾經的袍澤兄弟。
四萬裝備齊全的“哀兵”,對戰同等數量面臨內亂的義軍,結果不言而喻。
當戰事結束,朝廷下發的旨意絕對不會再有“赦免”、“釋放”的字眼,而是謀逆者死!
沈憶宸這番話不僅是救自己,更是救鄧茂七跟義軍!
“我們豈是被嚇大的,動手!”
還沒等鄧茂七回應,鄧茂八就已經下令進攻。
可就在這個時候,鄧茂七的部將黃琴站了出來大喊道:“不可!”
“屬下冒死諫言,鏟平王你不能對沈提督動手!”
而且還不僅僅是黃琴站了出來,陳敬德、羅海等部將,紛紛站在了“兩軍”之間,朝著鄧茂七跪求道:“鏟平王,不能沖動啊,否則再無挽回余地。”
“你們!你們是想要背叛鏟平王嗎!”
鄧茂八看著這一幕怒極,這些人都是自己大哥的心腹部下,現在卻公然唱起反調。
可接下來讓鄧茂八更沒有想到的一幕發生了,遠處一名身穿長衫的老者,正邁著堅定步伐朝著這里走來。
并且在他的身后,還跟隨著數不清的義軍將士。
這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林震!
“鄧首領,如果一定要動手的話,老夫愿替弟子赴死。”
林震擲地有聲的說出這句話,并且站在了沈憶宸的身前。
消瘦的背影,此刻卻顯得異常高大無比,師道尊嚴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尊重,而是言傳身教的傳承!
“鏟平王,請恕末將逾矩,沈提督不能死!”
“鏟平王,我陳政景跟隨的是義薄云天的漢子,而不是背信棄義的野心家,這次必保下沈提督!”
“蔣爐頭被軟禁卑職忍了,現在想要殺葉老大跟沈提督,我不能忍。鏟平王,別逼得吾等弟兄反目!”
一聲聲怒吼,越來越多的起義軍將士圍了過來,他們紛紛選擇站在了葉宗留跟沈憶宸這邊。
仿佛沈憶宸初次踏入泉州城的情景重現。
“鄧首領看到了嗎,這就是人心所向,錯一步便是錯萬步,收手吧。”
望著部下跟起義軍將士的反對,鄧茂七心中百感交集,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陷入“眾叛親離”的境地。
“鄧某人這條性命,真能換的福建安寧嗎?”M.xxBiquGge
鄧茂七望著沈憶宸,默默的問出這一句,世間只有眼前這個少年能給自己答案。
“能。”
說罷,沈憶宸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這是福建布政司魚鱗冊,本官已經下令八閩之地重繪圖冊,無主之地將盡數分發給失地礦工、爐丁、佃戶、漁民等等。”
“本官在此可以向你保證,招安過后人人有地耕,不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看著沈憶宸手上的魚鱗冊,鄧茂七笑了,笑的很開心,仿佛放下了一切重負。
伴隨著笑聲,鄧茂七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可他指向的卻不是沈憶宸,而是反手朝著自己脖子方向抹去。
既然朝廷要用“首惡”的性命來換取義軍的性命,那么這就當作是自己的償還吧,曾經的雄心壯志宛如夢一場。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武銳,奪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憶宸朝著武銳喊了一句。
只見武銳槍出如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把鄧茂七的佩劍給擊落。
動作之快,讓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沈提督,你這?”
鄧茂七滿臉震驚,沈憶宸要的不就是自己這條性命嗎,既然自己都打算自刎謝罪,為何還要出手阻攔?
“求死易,求生難,朝廷要誅殺首惡,本官卻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皇圖霸業的野心,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動力。亂世梟雄既然生不逢時,那么放在其他地方,說不定就能發揮出奇效。
這個世界很大,不僅僅可以逐鹿中原,還可以征伐四海。
大明王朝需要白手套,沈憶宸同樣需要,可能沒有人比鄧茂七更適合這種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