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沉憶辰等人準備從漳州府出發的時候,另外一邊的福建泉州府,攻城戰爭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鄧茂七本是江西佃農,后遷居于福建延平府沙縣,也就是后世著名沙縣小吃的那個沙縣。
身為一名外省人,鄧茂七單論在福建的根基跟資歷,其實是不如礦工首領葉宗留,以及爐丁爐頭蔣福成的。
但是鄧茂七更具有梟雄氣質,這點與被迫起義的葉宗留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從他早早占地稱王便可以看出來,此人懷著一股亂世逐鹿的野心。
很多時候狹路相逢勇者勝,選擇豁出身家性命造反,就不能有任何的猶豫退縮。
正因為鄧茂七這份決絕,加之勇悍有智,以豪俠為眾所信服。
起事之后很快便后來居上,麾下響應者高達數萬人之多,成為福建地區最強大的一支義軍領袖。哪怕最初扯旗造反的葉宗留等人,都在事實上屈居其下。
“鄧伯孫,本王再給你半天時間,泉州城必須在今日拿下!”
起義軍主帥營帳中,鄧茂七威儀無比的朝著他侄兒下達軍令。泉州城在知府熊尚初被殺后已經群龍無首,卻攻了三日還沒有拿下來。
要知道泉州府聯合建寧府,雖然能整個隔斷福建布政司。但同樣意味著,拿不下來起義軍就要面臨官府大軍包夾的風險。
朝廷下派的福建提督沉憶辰已經就任,鄧茂七看不上福建布政司官員這群酒囊飯袋,卻對于這個在山東立下不世之功的三元及第警惕萬分。
他的到來,很有可能整頓福建衛所低迷士氣,從而扭轉整個福建官府糜爛局勢。
泉州城再拖下去,自己等人就危矣!
“末將領命,今日必定拿下泉州城!”
鄧伯孫滿身殺氣的沖出營帳,準備自己身先士卒攻城。
華南一直是華夏宗族勢力最強的地區,其中更是以福建、廣東兩省為首,所以鄧茂七手下心腹,基本上都是同族宗親。
不過族人歸族人,鄧茂七治軍向來一視同仁,哪怕親侄兒也沒有任何優待,這點也讓他贏得了很多追隨者的忠誠。
看著鄧伯孫領命而去,鄧茂七心中焦慮稍微緩解了幾分,他轉而把目光看向了營帳左手邊的蔣福成,開口說道:“蔣首領,泉州城攻下之后,本王預計朝廷大軍會很快進行反撲,兵器鎧甲得早早做好儲備。”
相比較其他農民軍領袖沒有長遠計劃,鄧茂七的目標就很明確,那便是攻城掠地嚴防死守,等待著與朝廷進行一場持久戰。
最好的結局,自然是裂土封王。
所以鄧茂七很清楚泉州府的重要性,某種意義上將決定福建布政司未來走向。
守城勝了,福建境內朝廷再無可戰之兵,自己等人就得從亂民賊軍,正式升級為割據一方的起義叛軍!
至于敗了,那就沒什么好說,自古以來都是成王敗寇。
聽到鄧茂七的吩咐,蔣福成點頭領命。他雖然也號稱三大義軍領袖之一,但事實上已然成為了最弱勢的“附庸”,僅僅在名義上大家依然用平等的“首領”稱呼。
但是相比較鄧茂七的焦慮緩解,蔣福成對于攻下泉州城,卻是越來越擔憂。他的初心不過是反抗官府抓捕而已,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謀逆裂土,現在一步步走下來,彷佛走上了一條看不見終點的不歸路。
猶豫許久,蔣福成終究還是開口說道:“鏟平王,葉首領已經前往漳州府面見沉提督,要不我們還是等他歸來,再行下一步決定?”
蔣福成從未與沉憶辰見過面,可這幾年下來尤溪爐丁,受到過葉宗留不少的接濟。特別是正統十年的雪災,如果沒有提前儲備的糧食救急,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凍斃于風雪中。
究其源頭,是沉憶辰開拓了海上走私貿易,才能讓爐丁弟兄們有口救命糧。
泉州府的重要性,不僅僅沉憶辰知道,蔣福成這些義軍領袖同樣知道。
真的攻陷下來,便與朝廷再無和談可言!
聽到蔣福成說出這等“退縮”話語,鄧茂七滿心怒其不爭的回道:“蔣首領,你難道還相信朝廷,相信那些狗官嗎?”
“好好回想這幾年下來,有多少人在朝廷逼迫下家破人亡,又有多少手足兄弟賣兒鬻女,但凡他們愿意給一條活路,吾等又豈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
“不管沉提督是不是個好官,他的身份注定了要站在朝廷那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朝廷狗官們可以做錯千事萬事,而我們只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客觀來說,鄧茂七說的不無道理,古往今來無數起義軍當下兵器被詔安后,就成為了桉板上的魚肉,可以肆意的出賣宰割。
當決定起事的那一天起,蔣福成等人就站在了沉憶辰的對立面,哪怕他心懷仁義愿意給義軍弟兄一條活路。
可朝廷呢,皇帝呢?
提督軍務放在地方是封疆大吏,放在京師依舊是個無名小卒。朝廷這么多年來始終言而無信,把百姓視為芻狗,順帶之下身為朝廷命官的沉憶辰,又能做到言出法隨嗎?
鄧茂七的質問,讓蔣福成啞口無言。
確實相比較十萬弟兄的性命,以及數十萬妻兒家卷的安危,個人信用彷佛變得微不足道。
蔣福成不敢賭,他也賭不起!
正統十二年三月初七,黃昏。
伴隨著鋪天蓋地的喊殺聲,泉州城南門被起義軍正式攻破。
本來隨著知府被殺,泉州城內已然人心惶惶。還是泉州同知秉持著文人骨氣,征調僅存的泉州衛士兵、衙役吏員、以及壯丁百姓誓死守城,才避免了如同建寧府那樣的棄城而逃場面。
可是敵我雙方差距過大,當起義軍決定不計傷亡全力攻城后,泉州城淪陷僅剩下時間問題。
夜幕降臨,距離泉州城十里外的官道上,沉憶辰等人看到了遠處沖天的火光,映襯著天空都變成了一抹血色。
“還是來晚了。”
見到這一幕場景,沉憶辰默默念了一句,泉州城終究還是被起義軍攻陷,意味著局勢走向突破了朝廷的底線。
任何一個正值“巔峰”的大一統王朝,都不可能允許封疆裂土的情況存在。
“東主,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卞和站在沉憶辰身邊問了一句。
他一直屬于礦工群體中的保守派,哪怕當年葉宗留決定起義抗爭,卞和都選擇走高官路線,尋找另外一條避免與朝廷對抗的活路。
現在這種局面,卞和心情可謂沉重無比,起義軍越是高歌勐進,遭受到朝廷的反擊就會愈發兇勐。
可能到了最后,凡是參與叛亂者,皆會按十惡不赦的謀逆罪問斬,家卷視情節嚴重與否,同罪或者流放三千里!
大明王朝遠沒到國之將亡的境地,現在的勝利,等同于將來的滅亡。
沉憶辰沒有回答卞和的問題,反而朝著身旁的王能說道:“趁泉州府全境還沒有完全被義軍控制,你立即趕往福州府通報情況,并且告訴馮衛司奉本官諭令,征調全省兵馬準備開赴泉州府迎戰!”
有的挽回情況下,沉憶辰會竭盡所能避免殺戮,當局勢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某種意義上戰爭將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鄧茂七做了一件很愚蠢的錯事!
“東主,這……”
王能罕見的沒有立即遵命,他知道當這道命令傳遞到福州府后,就意味著官兵跟義軍將拼個你死我活。
自己曾經也是一名礦工,切身體會過福建弟兄們的掙扎求生,他們真的該死嗎?
“你可以不去,但選擇只有一次。”
這一次哪怕面對王能,沉憶辰都表現的無比冷漠,他要求絕對的忠誠,不會給屬下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曾經沉憶辰明白了善不為官的道理,如今他開始要學會慈不掌兵。
此時此刻,蒼火頭、鄭祥、葉宗留等等福建礦工,都把目光望向了沉憶辰跟王能兩個人身上。甚至就連武銳等邊軍親衛,開始勒著韁繩往靠近過來,做好了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
官是官,匪是匪,無論關系曾經有多么親密,注定為敵!
感受著身旁弟兄的目光,感受到武銳等親衛的戒備,特別是面對曾經大哥葉宗留的眼神,王能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
一邊是曾經的手足弟兄,另外一邊是效忠的主公,王能想不明白為何局勢會瞬間到了這般惡劣的境地,難道真的沒有緩和余地了嗎?
“東主,屬下愿代王能前去福州府!”
就在氣氛逐漸有些凝固的時候,蒼火頭站了出來領命。
他跟有點文化的王能不同,從小沒上過一天私塾,不明白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但蒼火頭卻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自古忠義難兩全,到了要做出抉擇的時刻,就不能優柔寡斷想著兩頭取舍。
蒼火頭不想手足相殘,不過他更相信沉憶辰,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全礦工弟兄跟福建百姓的性命。
與其讓別人領軍征討,不如讓東主來結束這一切。
“不用了,屬下愿往!”
王能很清楚自己必須做出抉擇,忠與義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忠誠。
領命之后再無猶豫,王能翻身躍上一批快馬,揮鞭朝著福州府的方向疾馳而去。福州衛所的官兵不僅僅是要來平叛,還需要早日到達保證沉憶辰的安危,現在淪陷的泉州府,無異于龍潭虎穴。
這一幕放在葉宗留的眼中,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曾經蒼火頭跟王能等人,都是自己有過命交情的小弟,現在義軍里面不知有多少礦工,是跟他們同村長大的手足弟兄。
換做是葉宗留選擇,他寧愿跟弟兄們一同赴死,可蒼火頭跟王能卻做出了不同的抉擇。
葉宗留此時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
“勞煩葉首領繼續帶路吧。”
彷佛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樣,沉憶辰朝著葉宗留招呼了一句。
也就是在這一刻,葉宗留彷佛看到了沉憶辰的另外一面。幾年官場沉浮下來,終究不可能還是鎮江河畔那個書生意氣的少年,上位者殺伐果斷的氣質,開始顯露了出來。
“嗯。”
葉宗留默默點了點頭,上馬繼續朝著泉州城方向趕去。
沉憶辰卻來到了馬車上面,對著倚靠在車廂內的林震說道:“老師,泉州府已經被義軍攻陷,我們晚了一步。”
相比較出發時候林震的激昂,幾日馬不停蹄趕路下來,對于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負擔,病情陡然加劇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虛弱狀態。
這也就是為什么,古代外放偏遠地區為官,被很多人視為不歸路。
不知有多少年邁的官員,病亡在就任的路上,更別說為了趕時間,這般高強度的趕路。
“為師聽到了,咳咳……”
剛回答了沉憶辰這句話,林震便勐烈的咳嗽下來。
其實沉憶辰剛才會這般果斷冷漠,某種意義上也是受到林震病情的影響,老師身體經受不住長途跋涉奔波,更無法承受接下來曠日持久的談判。
沉憶辰必須要給以鄧茂七為首的義軍壓力,逼迫他們盡快做出妥協!
“泉州府淪陷,意味著福建半壁江山已失,義軍遭逢大勝,恐怕更難以接受招安。”
林震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起義軍很難取代朝廷統治的一大原因,就在于他們沒有穩定的組織結構,也很容易被民意裹挾,做不出最理智的戰略決策。
沒攻下泉州府還好,沉憶辰可以挾朝廷大軍威壓,說不定能直接逼迫起義軍妥協招安。
這下攻下泉州府,可能很多魚龍混雜的起義軍膨脹上天,真以為自己可以跟大明王朝掰手腕。
這也就是為什么,沉憶辰開始極力勸阻葉宗留去阻止攻城,不僅僅是一城一地得失,還有心理上的博弈對峙。
“學生已經命人調集福州三衛,以及福建都指揮使司其他衛所兵力,無論是否能招安福建義軍,動亂的疆土都只能局限于福建這半壁江山!”
聽到弟子的回答,林震嘆了口氣說道:“平叛之路,尸山血海,受苦受難的終究是福建百姓。”
“向北,你已經做好最壞打算了嗎?”
“嗯。”
“既然有了決定,那就放手去做吧,為師會全力配合你。”
說罷,林震又是重重咳嗽了幾聲。
“學生知道。”
回完這句話后,沉憶辰就下了馬車,騎馬跟隨著隊伍一同前行。
泉州城這短短的最后十里路,卻讓每個人都滿懷心事。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沉憶辰等人已經能清晰的看到滿城火光,甚至隱約能聽到夜空中傳來的凄厲哭喊聲。
這一幕讓沉憶辰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起義軍,該不會放火屠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