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首領,你現在返回泉州府阻止,還能來得及嗎?”
沉憶辰反問了一句,他不想錯失任何挽回局勢的機會。
“就算我能在泉州府攻陷前趕到,也不可能去阻止義軍的進攻。”
“沉提督,你應該明白攻城一旦起勢,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葉宗留神情異常堅定,他如今肩負著不僅僅是自己跟礦工弟兄的身家性命,還有著接近十萬起義軍誓死相隨。
古往今來農民起義家前期能勢如破竹,靠的就是那股銳不可擋的氣勢。一鼓作氣陡然被打斷停滯,就會再而衰,三而竭。
戰爭不是兒戲,無論沉憶辰的理由多么充分,攻下泉州府的后果多么嚴重,葉宗留都不可能在攻城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叫停!
他不是不相信沉憶辰,而是這么多與朝廷斗爭下來,葉宗留不想再淪為桉板上的魚肉,命運始終得掌控在自己手中。
哪怕死,這次他選擇站著死!
聽到這段話語,沉憶辰急切心情瞬間冷靜下來,然后默默回到座位,他明白葉宗留想要表達的意思。
寂然許久,沉憶辰才開口道:“葉首領,朝廷開出的條件,蒼火頭已經告訴你了吧。”
很多東西沉憶辰不知該如何當著葉宗留面說出來,他之所以派蒼火頭趕往泉州府通知見面,某種意義上就是想借助他人之口,讓葉宗留能在更坦然跟平靜的狀態下,得知這一切。
“嗯,蒼火頭已經告訴我了。”
說罷,葉宗留把目光望著沉憶辰繼續說道:“葉某人沒猜錯的話,這是沉提督爭取來的吧?”
面對葉宗留的目光跟追問,沉憶辰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站在家國大義的角度上,自己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可站在葉宗留的角度呢?
他豁出去亡命抗爭,替飽受官府剝削跟欺壓的礦工弟兄,找尋一條活路,最后卻成為了朝廷招安的犧牲品。
換位思考,誰又愿意落得個如此下場?
沉憶辰從來不愿意站在集體的至高點,肆意坦然的選擇犧牲掉某個人。
因為今天你可以選擇犧牲別人,那么來日別人同樣可以選擇你。
到了那個時候,你又是否能大義凜然的接受?
哪怕自己可以,當這個犧牲品換作父母、妻子、兒女的時候,依然還能從容接受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擺在沉憶辰面前的“電車難題”,選擇救萬千百姓是程序正義,選擇救一個是結果正義。
唯獨做這個選擇的人,內心會無比煎熬,正義的背面是放棄了另外一方。
望著沉憶辰愧疚的神情,葉宗留突然大聲的笑了起來。
“沉提督,葉某人一直認為,這茍活的三年性命,是你給的。”
“如今能以撿來的這條性命,換得福建萬千父老鄉親之命,怎么看都是一筆換算的買賣。”
“這筆買賣就算沉提督不做,我葉宗留自己也會去做!”
從決定起事那一刻起,葉宗留就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甚至最壞的結果他都已經想到了,那便是與這幫起義的弟兄們,一同被朝廷剿殺橫尸遍野。
現在能換取余下眾人活命的機會,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沉憶辰已然做到了極致!
聽到葉宗留這番話,沉憶辰重重吐出一口氣,壓制住內心的愧疚與其他私人感情。
慈不掌兵,事情遠沒到結束的時候,招安條件僅僅是朝廷跟皇帝的許諾,能不能達成還得看福建起義軍愿不愿意投降歸順!
“既然葉首領認同在下的決策,那就更得抓住這個機會,朝廷不會無限度的對謀逆叛軍容忍,泉州府必須放棄進攻等待招安!”
此時的沉憶辰,恢復了提督一方的殺伐果斷氣質,自己這次不是來跟葉宗留談條件的。
實在要說的話,更像是代表著朝廷下達最后通牒。
個人情感終究無法決定軍國大事的走向,不招安便是死!
沉憶辰不出手,朝廷便會換另外一個人動手。
“沉提督,不能放棄攻勢的理由,葉某人已經說過了。”
“現在放棄,就等于面對朝廷大軍束手就擒,可對于我們而言,朝廷沒有任何的信用。就算葉某人愿意相信沉提督,蔣爐頭、鄧首領他們也不會相信。”
“沉提督大恩大德,吾等弟兄永世不忘,很多事情開弓就沒有回頭箭,局勢已經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說到最后的時候,葉宗留語氣有些暗然。
他其實心中面何嘗不明白,沉憶辰已經為自己等人,向朝廷爭取到最好的招安條件。
可是福建起義走到今天這步,早就脫離了單純的礦工暴動,接近十萬義軍中有八萬是鄧茂七的農民工。剩下的兩萬,才是葉宗留、蔣福成、陶得二等人礦工爐丁結合體。
鄧茂七在事實上,已經成為了起義軍的真正領袖,葉宗留無法說服眾人招安,甚至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朝廷的信用。
“葉首領,那在下與恩師林震,一同前往泉州府面見其他義軍首領,這樣能換取他們相信嗎?”
“沉提督,你與林狀元公孤身前去泉州府?”
“沒錯,我愿親自勸說其他義軍領袖!”
得到沉憶辰確定的回答,葉宗留張大嘴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數年過去,哪怕沉憶辰出鎮一方,依舊還是秉持著鎮江河畔的初心,以天下百姓為己任,愿意“以身犯險”!
可是貿然前去泉州府,葉宗留都無法保證沉憶辰的安全。畢竟起義軍里面,有著太多人被朝廷剝削的家破人亡,血債累累,對于朝廷官員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前面俘虜了布政司參議竺淵跟泉州知府熊尚初,就是在滿腔怨恨之下被斬首示眾,葉宗留想要阻止都擋不住大勢所趨。
歷史上面同樣是如此,林震前期靠著狀元聲望跟師者身份,還能得到各路義軍的尊重。不過當戰事愈演愈烈,雙方殺紅眼后就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起義軍就連林震的靈柩都不放過,還一把火燒了長泰學宮。
只要你是朝廷中人,不管有何聲望跟口碑,通通都是對立面的敵人。
現在雖然還沒有到這種極端地步,但沉憶辰可是代表著朝廷來平叛的封疆大吏,不可避免會成為很多義軍仇視的目標。
“沉提督,我知道你的公心大義,可別人不知道。”
“前往泉州府,以你的朝廷命官身份,無異于以身試險,后果無法預料!”
葉宗留不愿意貶低自己的義軍,但事實就是如此,短時間內聚集起來的農民軍魚龍混亂,壓根無法保證紀律性跟絕對服從性。
甚至就連鄧茂七跟他兄弟鄧茂八會有何想法,葉宗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葉首領,就如同你相信我一樣,我相信你!”
沉憶辰沒有過多解釋跟勸說,僅是澹澹說出這句話。
葉宗留能以身犯險來到漳州府相見,自己又為何不能去泉州府勸說?
福建的礦工命是自己救的,福建爐丁最艱難的時期,是自己提前通知存糧賑濟的。
仗義每多屠狗輩,沉憶辰不相信他們會朝自己下手!
“好,既然沉提督決意前往泉州府,葉某人就算豁出去,必然保你與林狀元周全!”
“在下從未懷疑。”
沉憶辰笑了笑,這份信任一切盡在不言中。
談妥了去泉州府的事宜,下午時分沉憶辰見到了另外一位老熟人,那便是許逢原。
相比較幾年前富家書生模樣,如今的許逢原變得跟沉憶辰差不多,膚色帶著一絲黝黑,神情要干練許多,更像是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下官長樂知縣許逢原,拜見沉提督!”
見到沉憶辰的第一面,許逢原習慣性的要向他行大禮,不過卻很快被托住了手臂。
“許兄,非公堂之上無需客氣,私下還是用以往稱呼吧。”
“提督,如今下官也是官場中人,上下尊卑還是要遵守的。”
“我是上官,我說了算!”
沉憶辰笑著回了一句,雙方可是一同干著“通倭”走私的買賣,這小子當了幾年縣尊,還跟自己論起官場秩序來了。
“嘿嘿,向北兄。”
許逢原喜笑顏開,他本來就把沉憶辰視為偶像,自然不希望幾年未見生分疏遠了。
寒暄幾句之后,考慮到要盡快前往泉州府招安,沉憶辰便直奔主題的問道:“許兄,你也知道當年吏部授官,我把你安排到福州府的用意。”
“一方面是就近照顧與倭奴的走私生意,另外一方面是希望你能協助福州府同知郭琰建造下番海船。”
“另外我這次提督福建軍務,還得到了陛下的密令,要求督造下番寶船順利完工,不知現在進度如何?”
面對沉憶辰的詢問,許逢原面露難色的回道:“這幾年下官擔任長樂縣令,依托當年三寶太監的太平船廠,建造了下番艦隊配合的糧船、坐船。可郭同知負責建造的大型寶船跟馬船,進度卻異常緩慢,短時間內出海無望。”
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是一支龐大的艦隊,除了最為著名的寶船外,還有配合運馬的“馬船”,用來裝載糧食的“糧船”,用來運輸人員跟貨物的“坐船”,以及最后的武力戰艦。
這五類不同船只,大小差不多也是按照這個順序依次從大的到小。以許逢原一縣之力,能建造出來糧船、坐船等配套船只,已經稱得上是盡力了。
但是主力的寶船、馬船,卻進度緩慢,意味著根本沒辦法進行遠洋航行。
“進度異常緩慢?”
沉憶辰不想聽這種不清不楚的回答,于是追問道:“說具體點,郭同知到底建造了多少艘寶船?”
“二十艘。”
才二十?
聽到這個數字,沉憶辰感到有些無語,鄭和七下西洋的艦隊規模大概都在兩百艘船左右,其中主力寶船至少占據三分之一的規模,也就是說六十艘以上。
郭琰正統六年領命出任福州同知,如今已經是正統十二年,寶船進度勉強才完成三分之一。
就算正統朝國力跟魄力,不如永樂朝。但要知道當年建造整個下西洋艦隊,也僅僅只用了三年的時間,慢也不至于這么慢吧?
“郭同知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就建造了二十艘寶船?”
“事情倒是沒少干,主要原因還是在于沒錢……”
可能是感受到沉憶辰的不爽,許逢原這次回答的語氣要低了許多。
沒錢?
面對這個答桉,沉憶辰一時語塞。
“戶部跟工部沒有撥款嗎?”
“沒有,郭同知建造下番海船的命令,是陛下用中旨下達的,戶部跟工部壓根就沒同意,怎么可能撥款。”
明朝中旨就是不通過內閣六部,由皇帝直接下達的旨意。像這種沒經歷過票擬批紅的圣旨,文官集團甚至可以認為是偽詔,碰到個硬氣的內閣首輔直接駁回拒不奉詔。
當然,駁回是你內閣的權力,后續想辦法整你,就屬于皇帝的權力。
所以一般情況下,遇到中旨不至于到駁回這步,而是選擇無視。這樣即算給了皇帝面子,同樣維持了程序步驟的合法性。
“六部不給錢,皇帝內庫總得給錢吧?”
既然下達了中旨繞過內閣六部,那么這筆錢自然就得算在朱祁鎮的身上,否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沒有,不然怎會進度如此緩慢。”
許逢原雙手一攤,表情滿是無奈,很多時候他都有點同情郭琰。
換作尋常時期,可能沉憶辰也會跟許逢原一樣的想法,郭琰確實太難。
但在此時,沉憶辰心中只剩下“臥槽”二字,朱祁鎮表現一副君臣相得信任重托的模樣,真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好大的坑。
你他娘的不給錢,本官靠張嘴來督造寶船建造嗎?
而接下來許逢原的一段話,更是差點沒讓沉憶辰昏闕過去。
“別說是寶船建造費用,就連工人工錢郭同知都時常拖欠。最近福建動亂,寶船工匠同樣出現了不小的騷動,差點沒一把火燒了建造好的二十艘寶船。”
“現在整個寶船廠,已經徹底的停工,復工之日遙遙無期。”
好家伙,你朱祁鎮難怪混到最后去瓦刺“留學”,真是骨子里面的好高騖遠,宏偉大業只管開頭,不管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