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面對沉憶辰的承認,喜寧抬手指向對方,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喜寧不是沒見過大風浪的人,從最初的一名女真俘虜,一步步走上十二監掌印的位置,他經歷了太多的腥風血雨。
可像沉憶辰這樣毫無顧忌的斬殺三品武臣,大明開國以來簡直聞所未聞,喜寧是真一下消化不了受到的沖擊。
“喜公公,下官視察軍營期間發現,接連戰敗跟長時間的欠餉,讓福州三衛軍心浮動,已經處于叛亂的邊緣,必須得找出一人擔責。”
“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事,竇毅身為罪魁禍首,他非死不可!”
沉憶辰說這段話的時候,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恭敬跟謙卑,相反迸發出來的殺伐果斷氣質,徹底的壓過了喜寧一頭。
可能是被沉憶辰的氣勢威懾,也可能是還沒有從沖擊中緩過神來,喜寧有些弱勢的反問道:“就算竇都司要擔責,你也不能未經朝廷審判陛下許可,便直接動手殺人。”
“事后要追究起來,該如何善后?”
“我若不殺人,來日賊軍攻到福州府,人必殺你我。”
“喜公公,你真的想與下官一同身首異處嗎?”
殺意、威脅、告戒,等等暗示的內容包含在沉憶辰的話語中。
換作別的監軍,沉憶辰不會把話語說的如此露骨。不過對方是喜寧,正統初年開始就在邊疆監軍,十多年下來對于軍務之事怎么也有點經驗。
局勢危急想要快速掌軍,就必須得立威、立信,沉憶辰相信喜寧明白這個道理。
果然在聽到這句話后,喜寧臉上震驚神情消散許多,他死死盯著眼前沉憶辰,語氣有些陰鷙的問道:“咱家怎么想不重要,問題是沉提督如何能讓朝廷不亂想?”
“很簡單,竇都司為國殉職,上疏朝廷表彰其忠義!”
“呵,這話開始連咱家都湖弄不過,怎么湖弄陛下百官跟天下悠悠眾口?”
“那就只能勞煩喜公公,與下官一同聯名上疏了。”
監軍這種職位說穿了,就是皇帝放在軍隊中的眼線,用來隨時向朝廷報告軍情,同時還可以監視領軍將帥,防止出現專擅兵權,擁兵割據的情況。
沉憶辰雖然不是什么武將,但他呈交給朝廷的軍情奏章,依然需要跟監軍喜寧的上疏互相左證。
沒有喜寧的配合,“殉國”這種說法就不可能成立。
“沉憶辰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唆使監軍一同欺君罔上!”
喜寧聽到后立馬怒喝了一聲,這種掉腦袋的事情要自己聯名上疏,沉憶辰怕是做白日夢!
“喜公公此言差矣,到底是不是欺君罔上,其實在您的一念之間。”
古有趙高指鹿為馬,今天沉憶辰是打定主意,要讓喜寧來一出顛倒黑白。
面對沉憶辰越來越放肆的話語,喜寧真是又驚又怒,誰能想到這番話是從堂堂大明三元及第嘴中說出來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狼子野心的逆臣!
“咱家深受皇恩,豈能與你同流合污!”
“信不信咱家這就去上疏一封,向陛下彈劾你的大不敬之罪!”
喜寧這下是真有點慌張跟害怕了,他萬萬沒想到沉憶辰會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完全沒把皇帝跟朝廷放在眼中。
與此同時,沉憶辰也覺得有些好笑,一個歷史排得上號的大權閹加大漢奸,來義正言辭的呵斥不愿與自己同流合污。
是不是拿錯劇本了?
“若是下官被彈劾問罪,喜公公莫非認為自己可以獨善其身?”
“北境那凌冽寒風,
喜公公還沒有吃夠嗎?”
事已至此,沉憶辰懶得再裝下去,開始全面攤牌。
從出鎮福建的那一刻起,自己跟喜寧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事情鬧大捅到皇帝面前,誰也得不到好處。
“沉提督,你是在威脅咱家?”
喜寧早就意識到沉憶辰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是裝的,畢竟一個敢于跟王振翻臉的人,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不過沉憶辰敢這么猖狂的威脅監軍,還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錯了,下官怎敢威脅喜公公,而是在幫你!”
“掉腦袋的事情拉咱家下水,這也叫幫?”
喜寧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沉憶辰是把自己當成宮中那群沒見識的小太監了嗎?
“為何不叫幫?”
“若是平叛失敗,喜公公要與下官一起擔責。反之下官若是平叛成功,喜公公挾平叛首功回京,還愁立足不穩嗎?”
挾功回京!
這四個字深深的擊中了喜寧內心深處的權力欲望。
很多人僅僅知道土木堡之變,王振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為了建功立業胡作非為。
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當時的喜寧擔任了排名第二的御馬監掌印太監,掌控禁軍以及騰驤、武驤四衛,胡搞瞎搞的架勢不下于王振。
他之所以會如此,同樣是想要立下不世之功,換取青史留名!
“沉提督真是好算計……”
收回了那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喜寧望著沉憶辰意味深長的說了這句話。
很明顯此子從斬殺竇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并且想好了交換籌碼。
不得不說,這個籌碼讓喜寧無法拒絕。
“下官迫不得已,還望喜公公見諒。”
沉憶辰同樣收起了鋒芒氣勢,拱手致歉回到了那副恭敬的模樣。
“咱家可以幫沉提督遮掩,不過除了平叛首功外,還需要一點東西。”
“喜公公但說無妨。”
“日后若是北方生變,希望沉提督牽橋搭線,讓咱家能跟公爺通力合作。”
喜寧很清楚自己與王振之間差距,絕對不僅僅是權勢上的區別,還有與皇帝的親近關系。
想要取而代之,就必須做的比王振更好,立下更大的功勞,才能讓皇帝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喜寧剛從遼東返京,他無比了解蒙古瓦刺部的野心,意識到大明跟韃虜間必有一戰。
這種傾國之戰,領軍主帥非公爵莫屬,大明王朝僅剩的幾名公爵中,唯成國公正值壯年,實屬不二人選。
馬踏漠北王庭的功績,要遠勝今天的福建平叛,喜寧想要擔任成國公朱勇的監軍,共創封狼居胥之功!
聽到喜寧這個要求,反倒是沉憶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家伙已經提前預判到北方大戰了嗎?
不過他神情卻非常坦然自若,毫不猶豫答應道:“下官承蒙喜公公恩情,自當涌泉相報,相信公爺同樣希望能遇到喜公公這樣的實干監軍。”
沉憶辰始終記得一句話,想要戰勝奸臣,你就得比他們更奸詐。言而有信,是沉憶辰對天下蒼生的承諾,對喜寧就只剩下空頭支票了。
估計喜寧自己都想不到,事事秉持著文人大義的沉憶辰,會這般無恥……
“好,那咱家就豁出去一回,幫沉提督壓下此事。”
各自得到所需的東西,喜寧終于松口了,什么欺君罔上通通拋之腦后。
其實對于喜寧會同意,沉憶辰毫不意外,這就是他保持強勢對話的底氣。
原因在于喜寧跟王振雖同為禍國煙民的權閹,但他們有一項本質的區別,那就是對于皇帝的忠誠。
喜寧從來沒有真正忠誠過朱祁鎮,屬于典型的有奶便是娘,會“同流合污”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情,就不足為奇了。
“喜公公,下官同樣有一事相求。”
“沉提督說吧。”
喜寧態度親近了許多,畢竟兩人已經事實上成為了同一條船上的人。
“福建布政司這邊的言論,還需喜公公多費心。”
讓喜寧去做點平叛正事估計不靠譜,讓他去拿捏福建布政司文武官員封口,絕對是人盡其才。
沉憶辰自認沒這個本事,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選擇與喜寧合作的另外一個原因。
“這個就不需要沉提督多心,咱家自會處理。”
喜寧語氣有些不屑,這種事情還需要你沉憶辰來提醒?
“下官多慮,謝過喜公公。”
沉憶辰露出討好笑容,連忙點頭稱是。
“不過下官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與喜公公商議。”
“你不會還殺了其他武官吧?”
一聽到沉憶辰還有事情商議,喜寧真是條件反射的緊張起來。
福州衛指揮使已經是他能壓下來的極限,要還有其他官員被先斬后奏,喜寧打算認命跟皇帝請罪算了,沉憶辰這小子真是“伺候”不起!
“自然不是,喜公公莫慌張。”
沉憶辰笑了笑,安撫了喜寧一句,可能當初誰也想不到,兩人關系會發生這種迷惑變化。
“下官是想說竇都司問罪伏誅后,整頓福州三衛軍務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期間整個福州府防務空虛,賊軍若是來襲恐難以抵擋。”
“宣德五年狀元及第林震是福建長泰人,并且還是下官的業師。正統六年致仕歸鄉后,便在福建地區教書育人,擁有著極高的聲望。”
“下官希望利用這段時間拜訪恩師,看能不能借助恩師聲望與賊軍進行談判。進則招安成功可以提前結束福建平叛,退則也可度過防務空虛期,保福州府周全,實屬一舉兩得。”
“不知喜公公意下如何?”
聽到不是關于殺人的事情,喜寧算是松了一口氣。
至于其他什么整頓軍務,拜訪恩師,招安賊軍等等,都不在目前喜寧的關注范圍。
只要沉憶辰能保證福州府安危,平叛接下來順利推進,他愛做什么都隨他去!
“咱家認為可行。”
“那下官就抓緊時間,連夜啟程趕往長泰縣,以防夜長夢多。”
沉憶辰說實話,還真擔心歷史發生異變,鄧茂七等人得知消息后,趁亂提前進攻福州府。
畢竟沉憶辰毫不懷疑,福州三衛中有鄧茂七的人,或者說有同情傾向于起義軍的士兵。
“沉提督辛苦。”
喜寧隨口應了一句,不過很快就囑咐道:“沉提督,這次做事情可得三思而后行,切莫再出現先斬后奏之舉!”
“喜公公放心,絕不會有下次!”
沉憶辰拍著胸脯保證了下來,然后便告辭退出了后院。
看到沉憶辰回來,早已急不可待的卞和等人,立馬圍了上去問道:“東主,談的如何,喜寧是否答應了遮掩?”
“放心吧,已經談妥,平叛首功歸他,另外若是北方生變,推薦他為公爺監軍。”
“提督,此事不妥吧?”
站在旁邊的武銳,聽到沉憶辰要舉薦喜寧為監軍,立馬就感覺有些不太合適。
喜寧是個什么德行,一路同行下來武銳深有體會,這種人擔任公爺的監軍,豈不是拖后腿的?
“武把總,此事還輪不到你來多言吧?”
沉憶辰冷冷告戒了一句。
自從成國公朱勇說出蒼火頭等人身份后,沉憶辰很多不涉及到機密的討論,便不再避諱武銳等人。
畢竟成國公朱勇都心知肚明了,還遮遮掩掩干什么。
另外這也跟武銳一路上的表現有關,他身上那股純粹職業軍人的氣勢,贏得了沉憶辰的尊重。
可尊重歸尊重,uu看書不代表武銳可以阻礙自己決策,哪怕事關成國公朱勇。
“卑職逾矩,還請沉提督責罰!”
武銳也是瞬間反應過來,立馬單膝跪地向沉憶辰請罪。
“忠誠是件好事情,可你現在在我收下任事,本官不希望有下次。”
沉憶辰能理解武銳對成國公的忠心,所以才會下意識表達出反對意見。
不過既然被派過來跟隨自己,那沉憶辰要的是忠心耿耿的護衛,而不是一群放在身邊的眼線。
“是,卑職明白!”
警告過后,沉憶辰沒有過多計較,轉而望向阿牛說道:“阿牛,行李什么的就不用搬進府衙了,今天我們連夜出發趕往長泰縣。”
“辰哥,是要去拜訪林狀元公嗎?”
“嗯,該去看看先生了。”
沉憶辰默默念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遠方。
自從南京一別后,沉憶辰已經數年沒有見過林震,杭州府徐東海關于先生病情的言語,始終纏繞在沉憶辰的心頭,讓他心中一塊石頭放不下。
囑咐完阿牛后,沉憶辰朝著蒼火頭跟王能下令道:“蒼火頭,你親自去建寧府見葉首領,就說為了礦工弟兄們身家性命,也得趕到長泰件見我一面。”
“王能,你去長樂縣通知縣令許逢原,讓他也趕往長泰縣與我匯合。”
朱祁鎮的托付,沉憶辰可沒有忘記,除了平叛外他還得督造下番寶船的建造。
不知幾年過去,許逢原是否配合福州同知郭琰,重現了永樂年間下西洋的大明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