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向北兄居然是沈三元?
何聞道此刻只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堂堂大明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為何會穿著一件普通的文人長袍,出現在這西湖雅集之上?
又為何沈三元會這般的低調跟平易近人,看不出一絲年少居高位的鋒芒?
但在剎那間,何聞道腦海中閃過一個答案。
朱向北、沈向北,何止是字一樣,沈三元的父族本家,不正是成國公朱勇嗎?
自己何時變得這般愚鈍,沈三元的身份幾乎都呼之欲出,卻沒有聯想到是同一個人!
不止何聞道內心充斥著震撼跟意外,臺上大儒跟臺下士子,此時面對沈憶宸的驚人之語,都有些沒回過神來。
“你是何人,敢這般大放厥詞?”
“什么叫做一幫人在這里討論圣人之道,不如出去深入鄉野邊疆,那群市井匹夫懂什么叫做圣賢言行嗎?”
“文以載道,沒有吾等文人教化凡夫俗子,又豈會有今日禮樂大成?”
“庸俗之言,吾等追求的是救天下萬民,救一人有何用?”
短暫的安靜過后,迎接沈憶宸的便是臺下文人士子,群情激憤的言語反擊。
畢竟在他們心中,自己做的事情可不是空談誤國,而是追尋圣人大道教化萬民。只要能悟道成功,天下百姓人人學而習之,就將恢復先秦時期的禮樂昌盛時代。
相反沈憶宸的目光短淺,僅想著去幫助一人,天下百姓千千萬萬,你能幫的過來嗎?
“救一人有何用?”
沈憶宸聽到臺下一名士子的言論,轉而把目光看向他問道:“那你救過一人嗎?”
平靜的語氣,卻莫名讓人感受到一股銳不可當的氣勢,臺下這名士子霎那間居然有點不敢直視對方眼神。
不過在此情此景之下,無論如何都不能認慫,他咬著牙回道:“那你在這高談闊論,又救過幾人?”
“三省八府之地百萬蒼生!”
“放屁!”
聽到沈憶宸嘴中說出百萬蒼生這詞,臺下這名士子簡直下意識的怒罵了一句,連文人禮儀那塊遮羞布都扯下了。
就算吹,好歹也吹的靠譜點,動不動就百萬蒼生,真當在場眾人是傻子嗎?
“就你一件襕衫都沒穿著,恐怕連功名都沒有考取過,也敢大放厥詞拯救百萬蒼生?”
站在臺上的張士衡忍不住了,開口挖苦了沈憶宸一句。
雖然參與西湖雅集的文人士子,大多數對于功名利祿不甚追求。但除開像吳與弼這樣極其特殊的個別人,剩下怎么也得考個秀才功名,成為一個身穿襕衫的正式讀書人。
現在沈憶宸身上僅是穿著一件普通灰色長袍,別說代表著士大夫階層的襕衫了,就連普通人裝裝樣子附庸風雅的青衿都沒有。
這種販夫走卒,也配談天下蒼生?
面對張士衡的挖苦,沈憶宸不以為意的笑笑回道:“嘴上都是仁義道德,心里全是功名利祿。”
“圣人大道,何時又體現在一件錦衣上?”
“向北兄,說的好!”
還沒等張士衡反駁,站在臺下的何聞道,已經按捺不住內心激動心情,大聲的朝著沈憶宸叫好。
不穿襕衫,不代表著沒有功名,僅僅是不愿意炫耀壓人罷了。
真要論功名,論成就,就你區區張士衡,也配跟沈三元比?
“自古莫不是讀書人定國安邦,豈能靠一介匹夫治世,此乃文人雅集容不得你胡攪蠻纏!”
張士衡壓根就不搭理臺下何聞道的叫好,相反他咄咄逼人質疑沈憶宸的身份,妄圖以勢壓人。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就算我是一介匹夫,為何不能心懷天下萬民!”
從參與西園雅集開始,始終保持著云淡風輕的沈憶宸,此時語氣中終于有了一絲怒意。
講經論道站在不同的角度跟立場,沈憶宸能忍。
文人相輕喜歡居高自傲的挖苦諷刺,沈憶宸同樣可以毫不在意。
但張士衡言語中,那股高高在上對于平民百姓的輕蔑,沈憶宸決不能忍!
一旦整個士大夫統治階層把百姓視為芻狗,那大明王朝就沒有任何希望可言,決不能容忍這種言論大行其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聽到沈憶宸說出這句話,坐在蒲團上目睹一切的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忍不住重復了一遍。
這等話語簡直令人振聾發聵,完全想不到會從一名看起來不過弱冠之年的士子嘴中說出,此子真的是一名匹夫農家子嗎?
“德溫兄,感受到與眾不同了嗎?”
坐在薛瑄旁邊的吳與弼,聽到了他的輕聲低吟,于是反問了一句。
“嗯,此子氣魄胸懷,不簡單啊。”
薛瑄感慨了一句,革官之后這些年教書講學,也算是見識過不少文人士子,沒有一個能達到眼前這名年輕人的程度。
“是啊,非池中之物。”
吳與弼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他隱約意識到有這種氣勢跟格局,不可能是個布衣匹夫。
可腦海中搜索了個遍,都始終沒有對沈憶宸的印像。
吳與弼沒有映像,可有一個人,卻霎那間往事歷歷在目!
這種舌戰群儒的畫面,這等傲然挺立的架勢,簡直活脫脫就是當初國子監講學,沈憶宸面對眾人質疑的翻版!
只不過青出于藍勝于藍,如今的沈憶宸在氣勢穩重上更勝一籌,張士衡被他給徹底碾壓。
此時當朝大儒魏從文心中,再也沒有任何的疑惑,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是沈憶宸!
只見魏從文這個時候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沈憶宸的面前,死死的盯著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開口說道:“果然是你。”
什么情況?
本來還群情激憤的在場文人士子,聽到魏從文這句突然的話語,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魏公的意思,他認識此子?”
“看樣子是的,可之前不是說認錯人了嗎?”
“敷衍之言罷了,難道爾等現在還看不出來,此子卓爾不凡嗎?”
“確實,此子言行舉止非普通文人所能及,可能確實跟當朝大儒有一段淵源。”
沈憶宸面對魏從文這句話,明白對方徹底認出了自己,當即也不再隱瞞,拱手行禮道:“晚生迫不得已掩飾,還望魏公見諒。”
“好一個迫不得已。”
魏從文重嘆了一聲,不知是生氣還是感慨。
看到這副畫面,站在一旁的張士衡,此刻也忍不住拱手道問道:“魏公,莫非你認識此人?”
“當然認識!”
“還請魏公明示。”
張士衡倒想看看對方有何身份背景,敢在西湖雅集上大放厥詞,否認圣人學說,倡導士大夫與販夫走卒為伍。
另外他更好奇,眼前這小子哪來的勇氣吹噓,自己拯救過三省八府之地百萬蒼生!
“三元及第沈向北!”
魏從文此話一出,全場如同死一般的寂靜,連根針掉在地上可能都能聽見。
別說是在場文人士子,就連外圍的樂師伎女,她們都張大了嘴巴,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立下治水不世之功的沈憶宸,居然就在自己眼前?
如果這句話不是從大儒魏從文嘴中說出,可能沒有幾個人敢相信,簡直無異于天方夜譚!
“這小子,真的是沈三元嗎?”
許久過后,人群中出現了一道喃喃自語聲,同時也代表著眾人的心聲。
他真的是沈憶宸嗎?
“在下想起來了,沈三元提督福建軍務平叛,不正是要經過杭州府嗎?”
“你消息落后了,昨日沈三元便已經抵達杭州府,父母官們還親至碼頭迎接。”
“能得到魏公確認,看來再無懸念,在下見過沈三元!”
“難怪能說出拯救三省八府之地百萬蒼生,普天之下唯沈三元一人夠格,在下見過沈提督。”
“晚學見過沈三元!”
“見過沈三元。”
各種拜見聲音不絕于耳,在場上百名士子,紛紛作揖躬身一片。
這種情況就跟后世網絡一樣,當你沒有見到本人的時候,各種口出狂言不屑一顧。可當大明真正的文人魁首出現,該恭敬行禮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敢無禮。
別說在場文人士子,就連坐在蒲團上的幾名當世大儒宗師,此時都站起身來表達對三元及第的尊重。
相比較眾人的意外跟震撼,站在臺上的張士衡,卻有著一種耳暈目眩的感覺。
剛才自己的那些挖苦跟諷刺,放在沈憶宸面前宛如一個跳梁小丑。西湖雅集本是揚名立萬之地,同樣也能讓參與士子身敗名裂。
今日之事傳出去后,張士衡簡直不敢想象,未來自己在士林中的風評。
青云之路還未開啟,便要折戟沉沙!
“沒想到是沈三元,難怪氣度不凡。”
吳與弼首先拱手朝著沈憶宸招呼了一句,他屬于理學轉向心學承上啟下的人物,相對而言思想包容性更高些,某些角度上是認同沈憶宸的言論。
“見過康齋先生。”
沈憶宸同樣客氣行禮,雖然他并不認同明朝這些理學大儒的觀點,但學術討論該有的道德禮儀還是有的。
“同樣為官,吾不如沈三元。今日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字,可謂發人深省,難怪年少能擔起天下大任。”
薛瑄就更為了客氣了,他畢竟在官場呆過,而且還是京師的權力中樞。很清楚沈憶宸短短時日,能取得現在的成就,背后包含的努力跟能力。
著書立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不管認不認同,沈憶宸已經達到了立言的高度。
四名大儒中,唯獨霍州學派的曹深,對沈憶宸僅拱手示意,沒有過多的言語。
霍州學派是保守的理學教派,沈憶宸認為坐而論道是在空談,已經觸及到了理學的底線,能不帥臉色,已然是給三元及第面子。
“薛公過贊,為官堅守本心、剛正不阿這點上,薛公才是晚輩的榜樣。”
沈憶宸恭敬的回了一句,對于薛瑄他是打心底里敬佩的。
畢竟王振權勢有多么滔天,王山此人多么橫行霸道,沒有人比沈憶宸更加的了解。
身為大理寺少卿,面對冤假錯案,無懼權貴秉公處理,單單這點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做到?
哪怕被判死,薛瑄都堅持要翻案力證被誣陷者清白。
大明士大夫,不僅僅有空談義理之輩,同樣還有著諸如薛瑄、于謙這樣的氣節之士,他們才是大明能夠屹立不倒的脊梁!
“沈三元客氣,既然來到了西湖雅集,再與晚學后生們辯經論道,已無多大意義。”
“不如沈三元來講講何為經世致用,讓吾等開開眼界。”
西湖雅集是證道之地,不是菜市場罵街吵架。
現在沈憶宸把三元及第的身份亮出來,在場的這些年輕“后輩”們,再來跟他爭論很明顯雙方身份不對等。
“經世致用,辨證求是”的沈學觀念,認同者雖然寥寥無幾,但是聽說過的人可不計其數。
沈憶宸既然今天公開抨擊了圣人之道為高談闊論,那就讓他來說說,什么才是實事求是。
“沈三元,老朽也想聽聽。”
薛瑄話音剛落下,魏從文就補充了一句。
要說他對沈憶宸有什么記恨心理,肯定是不至于的。不過探尋真理大道,處于道不同的方向上,魏從文定然是不服氣對方的學術觀點,更接受不了對于理學的抨擊。
干脆趁此機會,讓沈憶宸來講學一場,看看能不能說服在場的文人士子,把“經世致用”的學說來個西湖證道!
“前輩相邀,那晚輩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沈憶宸沒有半分客氣推脫,他參加西湖雅集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當一個過往看客,而是想要改變這個時代固化的理學思維。
現在機會就在眼前,為什么要拒絕?
“能親眼見證一場沈三元講學,在下此生無憾!”
臺下的何聞道感慨萬千,沈憶宸對于他而言,便是心中的“道”。
不僅僅是何聞道,其他的文人士子,此刻大多數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想看看大明魁首,到底能說出一番如何的驚世之言。
沈憶宸迎著這些期待好奇的目光,站在了高臺最中央位置,然后緩緩開口說道。
“我知道諸位心中,都在好奇在下能說出一番怎樣的言論,又能如何詮釋經世致用的學說。”
“其實今天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那便是打破梏桎。”
“經世致用也好,辨證求是也罷,本質在于務當世之實。千年前的孔孟先賢學說再好,都不可能道冠古今,更不可能萬世至論。”
“人人都仰慕圣人,殊不知,人人同樣可以成為圣人!”
一百年后,有一名叫做李贄的文人,說出類似沈憶宸的話語。結果卻千夫所指,最終心如死灰在獄中自刎殉道。
今日,沈憶宸提前把它說了出來,沒有什么圣人言可以奉為萬世教條,當與時俱進。
沈憶宸壓根不求有人會在此刻認同自己,他只需要讓在場眾人知道,有個人敢于“離經叛道”即可。
思想的種子,很多時候是在不經意間便種下,當有了第一個人去質疑理學道統,那么很快就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最終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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