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山東布政司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
成敬回京之后,向明英宗朱祁鎮回稟了河工勘驗結果,并且坐實了魯王謀逆的罪狀。
沒過多久,沉憶辰就接到了從京師傳來的急報,皇帝有令征召他回京復命,賜敕馳驛歸。
這也就意味著,歷時一年零一個月的出鎮山東治水,到了結束的時候。
撤走接旨的桉臺,沉憶辰看著手中明黃色的卷軸,心中情緒百感交集。回想這一年多來的經歷,彷佛有種就在昨日的感覺,依舊在腦海中無法忘卻。
站在大堂兩側的張秋鎮駐地官吏,聽完召令沉憶辰回京的圣旨后,臉上表情并無多少喜慶,心中也沒有很久之前想象的那般高興。
想當初在沉憶辰手下辦事,每日都忙的要死要活,各種規章制度嚴格的令人頭皮發麻。不知有多少官吏差役,心中期盼著沉憶辰能早日滾回京師,自己等人就不用累的跟牲口似的。
可人心是會變的,雙餉實發的激勵,不但能改善父母妻兒的生活,還不用頂著貪污腐敗的罵名跟罪責。
畢竟能成為造福一方的父母官,誰又愿意成為那個被百姓戳嵴梁骨罵的貪官污吏?
可餉銀俸祿能買來效力,卻買不來效忠。真正讓整個陽谷縣,乃至整個兗州府官吏改變態度的,還是靠沉憶辰自己以身作則,詮釋著什么叫做言出必行!
一年多下來,沒有外派京官的儀仗排場,沒有緋袍大員的貪圖享樂,更沒有高官重臣的高高在上。
他們看在眼中的是,沉憶辰常年行走在河工現場,行走在鄉間田野。住的是張秋鎮簡陋民居,吃的那更是與河工民夫一致,整體待遇甚至不如一般的鄉紳大戶!
并且從始至終,沉憶辰都沒有改變過。他沒有開過小灶,換過居所,更無什么婢女侍妾。
憑心而論,兗州府在沉憶辰手下任事的官吏,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這般。堂堂僉都御史都能如此,自己還有何臉面去抱怨?
隨著百萬流民逐漸安定下來,隨著河工大業逐漸穩定,隨著耕種生產逐漸恢復,兗州府的官吏們,開始品嘗到一種別樣的體驗。
那就是百姓們不再畏官如畏虎,背后各種怨恨咒罵,相反很多時候會主動問候,把他們視為真正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這種尊重、崇敬帶來的成就感,是以前感受不到的。
如今河工大局已定,各項忙碌事務開始大幅度削減,并且吏政清明,減少了很多重復混亂的政務。
相比較一年多前,雙餉實發讓俸祿多拿了幾倍,官府事務卻少了一截,這種神奇的變化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卻在沉憶辰的手底下實現了。
可是這一切的初始者,卻要離開了。
沉寂許久,知縣姜沛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朝著沉憶辰拱手道:“僉憲回京,日后定當入閣拜相,下官在這里提前恭賀僉憲。”
有了姜沛帶頭,諸如陳濤等其他官吏,同樣紛紛拱手道:“恭賀僉憲。”
只不過他們的臉上,同樣是一抹苦笑。
沉憶辰看著諸位下屬的表情,笑著開了一句玩笑道:“怎么,本官要離任了,不應該開心一下嗎?”
沉憶辰是笑著說出這句話,可聽到姜沛等人耳中,卻不知為何感到心頭一酸。
“僉憲,實不相瞞,曾幾何時吾等盼著你離開。”
“但現在,更多是不舍。”
姜沛話音落下,可能是意識到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后沒機會說了,其他官吏差役們紛紛直抒心意。
“僉憲,下官真是好生不舍,當官這么多年,未曾遇到像您這樣的好上官。”
“是啊,忙歸忙,可心里面有股熱血,找回了當官的初心。”
“是僉憲讓下官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僉憲,下官將謹遵你的教誨,日后定以百姓為重!”
聽著在場官員差役們的心聲,沉憶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只能拱了拱手道:“能與諸位同僚共事,同樣是本官這輩子的榮幸,期望日后為官之路上能共勉,以百姓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吾等銘記于心!”
大堂在場的官吏差役們,齊刷刷的朝著沉憶辰長鞠一躬,很多人不知在何時,眼眶已經紅了。
既然已經收到回京圣旨,自然不能在山東地界多耽擱,接下來幾日沉憶辰把手頭上的事務,紛紛安排了下去,防止離任之后政務出現混亂。
同時接管鈔關、鹽場的衛所軍士們,沉憶辰下令讓他們移交給當地官員,然后返回衛所駐地。這種非常手段,一旦沒有了僉都御史的名號坐鎮,光靠著衛所將士們,是不可能長久控制下去。
不得不說,這是沉憶辰心中的一個遺憾,憑借個人力量終究只能改得了一時,改不了一世。
只期望自己離任之后,曾經的行政策略跟變化,能給接手官員帶來一些啟發,繼續保持山東的商路暢通,別一夜回到當初的.asxs.。
最后就是河工大業,沉憶辰上疏了一封奏章,舉薦陽谷縣主簿陳濤,越級擔任山東道都水清吏司郎中,主管山東地界水道河工。
相信以治水功績,加之漕運的重要性,朝廷應該不會否決這個推薦。有陳濤接手日后的河堤防護,至少不用再擔心黃河潰堤決口的危機了。
一切安排妥當,正統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沉憶辰率領著卞和、蒼火頭等親信,趁著天色微亮的曙光,離開了張秋鎮駐地。
沉憶辰不打算驚動任何人,更沒打算舉辦隆重的離任儀式,悄悄的走了,正如當初悄悄的來。
走出城門后,蒼火頭開口問道:“東主,我們一路還去驛站停歇嗎?”
自從卞和擅自行事發生后,蒼火頭等護衛的福建礦工,正式拜沉憶辰為主,不再以沉公子相稱,而是改為了東主。
另外朝廷旨意中的“賜敕馳驛歸”,意思是賞賜沉憶辰使用驛站返回的京師的權利。
這種皇帝圣旨賞賜,可與自己前往驛站停歇的待遇不同,相當于明令告知沿途地方驛站官府,朝廷重臣要經過,得恭迎架侯盡顯恩榮!
“不必了,過了張秋鎮就尋碼頭登船,走水路回京。”
沉憶辰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官銜,再加上治水的不世之功,要是按照圣旨中的“馳驛歸”,接待規格不可能低到哪里去,毫無疑問會給地方官府帶來極大的負擔。
山東地界雖然在自己的治理下,相比較去年的慘狀恢復了不少,但終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沉憶辰自然不會去做這種勞民傷財之事。
“是,小的明白。”
蒼火頭拱手稱是,可臉上卻出現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不僅僅是他,隨行人員聽到沉憶辰要走水路回京,均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張秋鎮除了主要的商埠碼頭外,還有不少民用碼頭,沉憶辰打算再租用一艘沙船,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
可是還沒有走到碼頭,他就已經遠遠看到,碼頭處有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這副景象讓沉憶辰感到很疑惑,于是朝著身旁的卞和問道:“卞先生,張秋鎮現在如此繁榮了嗎,鎮外碼頭也這般熱鬧?”
“屬下不知,可能年關將至貿易興盛,張秋鎮碼頭泊位不夠,有些商船選擇鎮外卸貨吧。”
是嗎?
沉憶辰帶著這種疑惑,一行人愈發靠近過去,很快黑壓壓的人群就能看清楚了。
他們并不是什么商賈,而是山東布政司的官吏跟百姓,站在碼頭附近一眼望不到盡頭,估摸著至少有數萬人。之前在朦朧晨曦的掩蓋下,沉憶辰還沒發現有這么夸張。
“這是?”
沉憶辰滿臉詫異,他可是特地叮囑了蒼火頭等隨從,臨行那日要低調行事不擾民,這些人又是怎么得知的?
“東主,是小的酒后嘴沒有把關好,泄露了離任的行程,還請責罰!”
還沒等沉憶辰回過神來,蒼火頭立馬拱手請罪,可臉上神情卻沒有絲毫認罪覺悟。
酒后誤事?
聽到這個理由,沉憶辰真是哭笑不得,蒼火頭這小子壓根就不怎么喝酒,編也不會編個好的!
“沉僉憲離任回京,本官在此祝一路青云,前程似錦!”
山東布政使洪英朝著沉憶辰拱手致敬,他的身后站著山東布政司官員,浩浩蕩蕩不下百人,目光所及一片緋袍!
洪英的朝廷上疏,可以說幫沉憶辰當初擋住地方彈劾,起到了關鍵作用。特別是最后聯名王府長史簡寧,附議魯王謀逆,更有著一錘定音的效果。
哪怕雙方并無多深交情,于情于理,沉憶辰都得表示感謝。
“洪藩臺以及諸位同僚送行,真是受之不起,山東出鎮這段時日多有照拂,始終銘記于心,還請受本官一拜。”
說罷,沉憶辰朝著洪英長鞠一躬,算是感謝他在關鍵時刻對自己的幫助。
“沉僉憲母需多禮,認真說起來,還是吾等眾人要感激你。”
“上不負天下,下不負所學,本官同樣銘記于心!”
洪英率領著布政司官員,朝著沉憶辰回了一禮,心中不由回想起那日商議彈劾魯王的場景。
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憑借著一腔孤勇熱血,真的參倒了魯王,蕩滌了山東這個渾濁黑暗的官場。
日后大明的天下,至少會有著一抹不滅的光芒!
“下官兗州知府何進,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下官東昌知府曹正,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下官青州知府鄧文彬,率領府衙官吏,恭送僉憲回京!”
不僅僅是山東布政司官員到場,就連下屬六府知府,一個不少俱來到此地恭送沉憶辰離任回京。
出鎮山東治水,沉憶辰拯救的并不僅僅是兗州一府之地,后續修筑數百里河堤,挖掘建造各種水利設施,庇護的是整個山東境內萬民。
他們理應感激沉憶辰所做的一切!
“卑職東昌衛權代千總伍東,率領東昌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卑職泰安衛指揮僉事韓斌,率領泰安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卑職濟南衛指揮僉事任旭,率領濟南衛弟兄們,恭送僉憲回京!”
除了山東地方官員,曾經在沉憶辰手下辦事的衛所將領們,得知他即將要離任的消息后,同樣趕到了張秋鎮為他送行。
并且相比較地方官,這些衛所的將士,對沉憶辰的感情要更深,要更加的崇拜敬仰。諸如伍東、韓斌這樣的七尺男兒,此刻都已經淚流滿面,不忍與沉憶辰告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著眼前的場景,沉憶辰同樣心頭一酸,語氣哽咽了起來。
“諸位衛所弟兄們,本官出鎮山東這一年多來,你們辛苦了。”
說罷,沉憶辰朝著他們拱手長揖。
這一幕放在山東一些未曾與沉憶辰深交的地方官眼中,除了震驚之外還有著無限感慨。
難怪沉僉憲短短時日內,能全面掌控衛所軍士,讓他們愿意為之效死。這份待遇、這份手段、這份情感,大明官場無人能及!
衛所將士的身旁,還站著姜沛這些陽谷縣的官吏差役們,他們之前在張秋鎮駐地恭賀過沉憶辰,此時依然來到了這里送別。
原因無他,此去山高水遠,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在沉憶辰的手下任職了。
官吏將士的身后,是浩浩蕩蕩的數萬山東百姓。幾乎在傳遞范圍內得知消息的民眾,不管是耄耋老人,還是伊呀學語的幼童,能趕過來送行的都沒有缺席。
這與明朝很多官員離任,喜歡強迫百姓演戲送行不同,眼前這黑壓壓的數萬人,俱是自發前來。
理由很簡單,其中大多數人的性命,都可以說是沉憶辰救的。
“狀元公,一路上保重,草民永遠記得救命之恩!”
“狀元公,草民來世再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再見了!”
“小老兒在家為狀元公立了生祠,會每日焚香祈福的。”
“是狀元公給了小的一家活路,此生莫不敢忘。”
伴隨著山東百姓們的呼喊聲音,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領銜走了出來,身后跟著數人,并且手中都撐著一把大傘。
“學生陽谷縣安樂鎮社學塾師韓澤正,拜見僉憲!”
“是你?”
見到人的時候,沉憶辰還沒有多大的印象,可聽到這個身份跟名字,沉憶辰就回想起來了。
當初剛來到陽谷縣的時候,縣衙外鳴冤鼓被人敲響,正是塾師韓澤正冒著一死,曝光了河灣處數萬百姓的慘狀。
那時候的韓澤正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在自己面前還自稱草民。如今不但穿上了文人青袍,還重獲了文人的尊嚴,以科舉功名自稱學生。
“僉憲能記得學生,真是莫大榮幸!”
韓澤正語氣有些顫抖,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過去這么久,沉憶辰還能記得。
“當然,如果不是你冒死稟告,陽谷縣數萬百姓,今日可能成為了累累白骨。”
“不,如果不是僉憲拯救蒼生,任憑學生如何稟告,他們都活不下來。”
說罷,韓澤正身后幾名漢子,把大傘舉到了沉憶辰的面前。
離近了沉憶辰這才看清楚,上面書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這是一把萬民傘!
沉憶辰之所以第一反應沒有認出來,就在于古代萬民傘,根本就不是現代熟悉的雨傘模樣,它們更像是儀仗用的華蓋寶頂。
“此乃陽谷縣數萬災民簽名的萬民傘,代表著百姓們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感激僉憲出鎮山東賑災治水,還望一路保重,來日朝廷之上大展宏圖!”
看著眼前這布滿密密麻麻姓名的萬民傘,看著眼前無數雙對自己抱有感激跟期望的眼神,沉憶辰深呼了一口氣,然后高聲道。
“沉某認真而言,至今不過是一個弱冠少年,卻承蒙天子厚望,出鎮山東治水。”
“猶記初來山東之時,見到的是災民遍地,橫尸遍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官員尸餐素位,昏庸無能!”
“沉某年幼讀圣賢書時,始終牢記著橫渠先生的四句話。吾等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曾經我面對鎮江河畔的孩童承諾過,如果有朝一日能做上了大官,定當以天下為己任,不會再讓災民們流離失所。”
“今日我再次朝著山東父老鄉親們放言,不管我沉憶辰日后身居何等高位,有著如何權勢。當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不會忘記為官的初心。”
“讀書不為功名事,為解蒼生一份憂!”
沉憶辰擲地有聲的話語,飄蕩在無數官員百姓的耳中,這番話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會有質疑。
可是放在沉憶辰身上,在場百姓們深信不疑,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所言非虛!
“沉憶辰在此拜別諸位,告辭了!”
朝著四方官員百姓長鞠一躬,沉憶辰穿過人群登上了碼頭上的船只,伴隨著空中飄蕩的雪花以及輕拂的江風,一葉扁舟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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