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表情帶著一抹厲色,再無文人大員的儒雅風度。
賬本事件一旦曝光出去,以魯王的身份跟地位,只要沒有明著舉兵造反,就有大把退路可言。而牽扯其中的地方布政司官員,輕則貶官罰俸,重則流放殺頭。
張驥用了一輩子的時間,終于爬到了主政一方的巡撫高位,沒有人愿品嘗從高峰跌落谷底的滋味,
甚至退一步說,哪怕不為自己,也得為子孫后代考慮,必須把隱患給消除在萌芽階段!單靠地方官府的力量,毫無疑問無法撼動沈憶宸這樣的“欽差大臣”,整個山東地界唯一能做到這點的人,只有魯王,
既然魯王有所顧慮不敢動手,那自己就幫他下定決心。平日里拿了這么多的孝敬跟好處,如今面臨天塌了的風險,個高的也該站出來頂頂了。
“屬下明白了,明日就去回復魯王,說沈憶宸獲取賬本是為了向朝廷彈劾不法。’
樊成身為幕僚,前途是與張驥綁定在一起的。東主越位高權重,他就能獲利越多。相反東主要是倒臺,想要再成為其他大員的心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憶宸不除,隱患就始終存在,只有魯王動手才能保證利益團體的“安全”。
“光靠彈劾不法不夠,并且明日就回復太過明顯。’
張驥搖了搖頭,他與魯王共事多年,對方性格手段如何,可謂了然于心。
魯王僅有小僭越,并無大野心。
面對樊成放出對付沈憶宸的狠話,無非是在地方權勢滔天多年習慣了,突然出現一人忤逆感到不能忍罷了。
真要他動手清算,魯王沒這份決心,也沒這份勇氣,哪怕加上沈憶宸彈劾不法也不夠。如果想要激怒魯王,必須得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那就是王位跟封地!
“等再過上幾日,你就說買通了沈憶宸的下屬,得知了他打算向陛下彈劾魯王結交地方官員謀逆!’
聽到這項罪名,樊成心中有些緊張懼怕。
畢竟相比較不法,謀逆稱得上絕對的重罪,哪怕朱肇輝身為大明親王,都得被廢為庶人。單論先帝宣宗一朝,就以謀逆的罪名廢除了漢王朱高煦、晉王朱濟蟥、汝南王朱有慟、新安王朱有嬉。
魯王不法是事實,謀逆是誣告。萬一被朱肇輝察覺到自己受了蒙騙,盛怒之下死的就不是沈憶宸,而是自己等人了。
“東主,此項罪名太重,王爺說不定會與沈憶宸通氣,那到時候豈不是引火燒身”
般罪名魯王可能會因為憤怒或者自持身份,選擇與沈憶宸硬剛,甚至是暗中動手。這種威脅到身家性命的謀逆大罪,魯王有幾率會選擇退讓妥協,主動找沈憶宸這個僉都御史和談收買,
樊成能想到的風險,張驥這種官場老油條,自然不會遺漏。
只見他蘊含深意的說道:“所以我們還需要一個人幫忙佐證,讓魯王相信沈憶宸已經下定決心彈劾謀逆,沒有和談的可能性。”
“何人能佐證’
“王府長史簡寧。’
“東主運籌帷幄,屬下佩服。’
樊成瞬間就明白了其中奧妙,流露出滿臉敬佩的模樣。這并不是單純的恭維諂媚,確實是張驥這手驅虎吞狼玩的漂亮。
受限于明朝的宗室律法,藩王活動范圍是不能出城的。就算魯王收到沈憶宸彈劾謀逆的消息后心有懷疑,能詢問證實的人,只有身處陽谷縣城的王府長史簡寧。
相比較布政司這些與王府合作的地方官,簡寧才是真正的魯王心腹官員。一旦簡寧的回復能與自己的回稟互相佐證,就意味著魯王將徹底蒙蔽在信息差中,無法獲得外界的真相。
同時在王位跟封地被褫奪的威脅下,魯王必然會鋌而走險選擇除掉沈憶宸,阻止彈劾被上表到京師。
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等人便能高枕無憂!
聽著樊成的恭維,張驥心中忍不住生出一絲得意,自己能身著緋袍執掌一方,又豈是什么泛泛之輩只不過張驥與樊成沒想到一點,那就是他們能拉攏簡寧合作,別人又何嘗不可 簡寧早就成了沈憶宸的內鬼,你跟他去合作蒙蔽魯王干掉沈憶宸,這不等于是自投羅網...
幾日過后,簡寧出現在沈憶宸的書房,把張驥借刀殺人的計劃完完整整復述了出來。
聽完簡寧的講述,沈憶宸冷笑了一聲,看來馬輝國的賬本是真拿捏住了山東地界官員的要害,他們都敢動謀害朝廷御史的想法。
“簡長史此番棄暗投明之舉,本官記下了,來日必有嘉獎。”
沈憶宸這段時間出鎮地方,如果要說有何成長跟進步,首當其沖的自然是熟悉政務,其次就是畫大餅的功力!
反正只要手下人有任何正面表現,沈憶宸絕對不吝嗇各種贊美跟空頭支票,得讓辦事的人嘗到甜頭跟心有期待,以后才會更盡心盡力的做事。
不過用“畫大餅”這詞來形容,其實也不是那么的準確。畢竟沈憶宸是真動了獎勵對方的心思,只是現在還沒到攤牌的時候,拿不出實質性的嘉獎罷了。
“下官不敢求嘉獎,只求能將功補過。’
簡寧可是沒忘記自己把柄,還拿捏在沈憶宸的手上。
他現在壓根就不敢奢求升官發財的事情,只求沈憶宸以后搞個大事情出來的時候,別再把自己牽扯其中就好。
甚至在面對張驥合作的時候,簡寧還猶豫過是否繼續當“內鬼”。干脆不如順水推舟,讓魯王神不知鬼不覺的干掉沈憶宸,那自己某種意義上也得到解脫 但是不知為何,簡寧心中始終有股預感,那就是沈憶宸弄來賬本一舉一動,不僅僅為了脅迫山東布政司征調銀錢,更像是奔著魯王去。
就算自己秘而不宣,沈憶宸也早就做好了防備,魯王干不掉這家伙。
反而自己背后這些小動作,會很快被沈憶宸發覺,到那時可就慘了。
“簡長史過謙了,功是功,過是過,本官不會混淆的。’
沈憶宸笑著寬慰了一句,現在簡寧還有大用,他也不想過于“壓迫”對方。
“另外本官還有一件事情,想要托簡長史幫忙。”
“僉憲盡管吩咐,下官定竭盡所能。’
“簡長史把今日面見本官的事情忘記,如常前往魯王府,把張驥要你說的言語告知王爺。
本來還有些畏懼的簡寧,聽到沈憶宸的話語后,抬起頭驚訝的看向對方。
張驥的“誣告”要是告訴王爺,那就得要了沈憶宸的命,總不可能是活不耐煩了吧“僉憲,若是告知王爺,后果恐無法預測。’
“本官要的就是無法預測!’
沈憶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迸發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跟巡撫張驥的想法不謀而合,光靠著不法彈劾魯王朱肇輝,哪怕涉及到數萬陽谷百姓的生死,朝廷處罰可能依舊不痛不癢。
想要真正的讓魯王朱肇輝,為自己行為付出代價,只有“謀逆”這一條罪名可用。
既然對方沒有謀逆,那就讓他做出謀逆之事。
行刺朝廷欽差御史,這就不是什么“誣告”了,而是真正的謀逆不軌!
聽著沈憶宸的話語,簡寧心中那股預感越來越強烈,這家伙是真的打算對付魯王!
但問題是,魯王就藩封地四十余載,跟沈憶宸之前沒有任何的交集,更不可能有什么血海深仇。
一個朝廷外派治水的僉都御史,為何偏偏要跟大明親王過不去 哪怕心中好奇萬分,簡寧終究沒有這個膽量,去向沈憶宸問明白。
只能拱手道:“下官明白,就按僉憲吩咐行事。”
“去吧。
“下官告辭。’
說罷,簡寧就邁著沉重的步伐,退出了沈憶宸的房間。
他意識到自己卷進了一場神仙打架中,罪名后果要遠超之前的假冒官船。
如果讓簡寧再選擇一次,他寧愿早早被伏法認罪,也不愿像如今這般擔驚受怕。
看著簡寧走遠,卞和這才開口說道:“東主,你這是想要以身作餌’
“沒錯,我不做這個餌,魯王就不會行謀逆之事。’
“可是魯王在山東地界根深蒂固,如果想要行刺的話,很有可能防不勝防!”
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對于魯王這種地頭蛇與強龍結合一體的大明親王而言,他有著各種無法預測的手段,去對付沈憶宸。
就算身邊有著蒼火頭等礦工,以及調來的東昌、泰安二衛,也沒有萬全的把握。
卞和不知道是該說沈憶宸年少輕狂,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事情普天之下,也就他一人敢這么做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說完這句話,沈憶宸臉上卻流露出一絲落寞神情,然后低聲說道:“我沒有其他的方法能扳倒魯王了。’
自己能用杖斃的方式懲處孟安維,為陽谷縣河灣處數萬差點被“圍殺”的災民出口惡氣。自己還能用整肅吏政的方式,去彈劾山東布政司官員,為山東受災的五府之地百姓,討回一個公道。
但是沈憶宸在大明的體制環境下,沒有任何辦法對抗“家天下”的皇權,為三省八府之地的百萬流民,懲治真正的罪魁禍首魯王!
挖掘黃河大堤引發水患,造成了數萬人的死亡,上百萬人流離失所,卻無法去追究他任何罪行,這是件多么悲哀跟可笑的事情 所謂的公道正義、朗朗乾坤,在皇權宗室面前不堪一擊!
既然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打破規則,那么沈憶宸就只有利用“魔法”去打敗“魔法”,甚至不惜以身作餌。
謀逆,就是懲治魯王的唯一罪名!
“東主,這樣做值得嗎’
卞和明白了沈憶宸心中所想,可他依舊感到惋惜。
沈憶宸放棄京師大好前程,并且已經為了百萬流民,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魯王身份,乃大明王朝不可觸碰禁臠,沈憶宸真要為了還天下一個公道正義,哪怕身處險境也要去行“誅王”之事嗎 這等熱血舉動,在卞和看來不過是蜉蝣撼樹,改變不了本質。
“卞先生,當你為了福建礦工尋求一條生路,放棄功名仕途的時候,可想過值得二字”這句反問讓卞和啞然,他曾經也做過此等“熱血”,或者說“愚蠢”的舉動。
那時候的自己,同樣沒有考慮過是否值得 “東主心意已決,屬下自不便再阻攔,可此事能否再從長計議。山東萬民需要的不僅僅是遲到的正義,還有未來的期望。”
卞和沒有把話說透,沈憶宸如若遭遇不測,治水之事就此停滯,河工大業誰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
逝者已矣,生者才是未來,沈憶宸肩負三省八府百萬流民生的希望!
“不知卞先生是否聽說過一句名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徒勞的。”
“沒有我以身作餌,魯王不可能上鉤,再如何從長計議都沒用。”
言罷,沈憶宸嘴角突然出現一抹玩味笑容。
“這還是便宜兄長教我的呢。’
沒錯,沈憶宸這么做,某種意義上是受到了朱儀的啟發。
當初朱儀以自服毒的狠辣,把公爵夫人林氏拖下水,完成了復仇。
這一幕給了沈憶宸很大的震撼,時至今日依然記憶猶新,讓他也感受到了古人計謀的恐怖。再也不敢狂妄的認為自己擁有歷史上帝視角,就可以揣測出這個時代人物的行事動機。
如今他“學以致用”,把這一招用在了魯王身上,就看能不能把這位大明親王給拖下水了。
卞和嘆了口氣,話說到這地步,自然沒有了再改變的可能性。
“屬下去吩咐蒼火頭等人,最近這段時間加強護衛。另外讓伍把總,從運軍中挑選出精銳好手,補充到東主親衛隊伍中。”
福建到來的這幾十名礦工,沈憶宸分了一半留在京師按照護衛母親沈氏,自己就帶了十幾人奔赴山東治水。
這段時間以來,蒼火頭等人都肩負各種任務,護衛人手嚴重不足。哪怕張秋鎮駐地外圍,有著衛所軍戶跟縣衙差役,終究還是跟貼身親衛隔了一層。
東昌衛運軍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其中許多人可以說唯沈憶宸馬首是瞻,甚至能為他拼命。卞和打算從中挑選出一批人,三班倒日夜嚴密護衛在沈憶宸身旁,把遇刺風險給降到最低 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防備手段。
“就依卞先生所言。’
對于加強自己的護衛,沈憶宸自然不會托大拒絕,以身作餌又不是白給,他也不想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
不過除此之外,沈憶宸還想到一件事情,比安排挑選貼身禁衛更加緊急。
“卞先生,既然現在已經跟張驥攤牌,那么就無需再藏著掖著。你就把賬本在我手中的消息,告知布政司官員,讓他們準備五十萬兩河工銀,否則本官立馬上疏彈劾!”
聽到沈憶宸突然吩咐自己去“要賬”,而且還趁火打劫提高到了五十萬兩,卞和就感到啞口無言。
都什么時候了,沈憶宸把錢看的比自己命還重要,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東主心懷大義,卞和都感覺這家伙是個十足的貪官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