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年十一月初九,山東濟南府巡撫衙門內,現任山東巡撫張驥正坐在大堂上方首席,手中拿著沉憶辰召集山東布政司官員的諭令,臉上表情有些陰沉。
大堂下方就坐著山東布政司的高層官員,大多數人此刻都把目光放在了張驥身上,等待著他的表態。
“既然沉僉憲已經下令整肅吏政,那吾就與諸位同僚一同前往陽谷縣,看看平日里施政到底有何不足之處。”
聽到張驥說要一同前往陽谷縣,堂下眾官員面露意外神色,布政使洪英拱手道:“省城還需要重臣大員坐鎮,撫臺此去恐有不妥。”
“沒錯,下官認為逢多事之秋,更需撫臺穩固一方。”
“撫臺要是前往陽谷縣,就是折煞吾等下官了。”
山東布政司的官員紛紛勸說,表面理由是需要巡撫坐鎮中樞,實際是遵循著明朝官場“王不見王”的潛規則,避免到時候需要站隊左右為難。
原因就在于,明朝前中期巡撫并非地方正式的軍政長官,他某種意義上也是“特使”的身份。
明朝地方行政機構劃分三司互不隸屬,防止權力過于集中形成藩鎮割據,同樣也帶來了互相推諉的弊端。
沒有統籌全局之人,那就意味著各自自掃門前雪,其他事情都跟我無關。遇到了什么緊急情況,布政使沒辦法號令按察使跟都指揮使,大家都干瞪眼等著局勢敗壞。
為了避免事權分散帶來的貽誤,于是就出現了巡撫一職,用來出撫地方,節制三司。后續在此基礎上,為了協調跨省份間的軍政事務,還誕生了總督一職,成為了絕對的封疆大吏。
所以巡撫雖然事實上做著一省主官的事務,但在名義上并未徹底劃歸于地方行政官員序列,沉憶辰沒有足夠的權限去節制他。再加上張驥巡按御史出身,兩者權勢幾乎處于旗鼓相當的位置,最好還是不要碰面。
聽著眾官員的勸說,張驥神情有些復雜,如果有的選擇,他也不想屈尊前往陽谷縣面見沉憶辰。
但在昨夜張驥收到了陽谷縣令孟安維的印信,內容告知他事情有變,需要提防沉憶辰的動作。
結果今天早上,又來了沉憶辰整肅吏政的諭令。這番大動作讓張驥心中生出了不詳的預感,總感覺會有大事發生,自己必須要前往陽谷縣一探究竟。
“諸位同僚母需勸說,正因山東遭受大災,才需要本官與沉僉憲通力合作,共度過此天災難關。”
說罷,張驥把目光看向布政使洪英吩咐道:“洪藩臺,爾等準備好出行儀仗,即日前往陽谷縣。”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山東布政司官員也不好多言,于是紛紛起身道:“下官遵命。”
張驥與山東布政司官員才剛剛準備動身,另外一邊陽谷縣卻連夜趕來了一大隊人馬,他們就是東昌衛運軍!
“監守自盜”沉沒漕糧后,自然沒必要再千里迢迢趕往通州交差,只需派出幾人拿著匯票折銀抵現即可。
于是乎千總韓勇,就率領著東昌衛運軍返回了東昌府,結果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收到了沉憶辰的調令,馬不停蹄的順著運河而下前往兗州府。
兩府本就相鄰,再加上得知是沉憶辰的調令,韓勇等人更一刻都不敢耽擱,水運暢通僅用一天時間就來到了陽谷縣。
“卑職東昌衛千總韓勇,拜見僉憲!”
再次見到沉憶辰,韓勇臉上感激的神情溢于言表。
如若不是遇到了沉憶辰,他們這一伙人可能就得落草為寇了,妻兒子女性命全無保障。
這等救命之恩,如何能忘?
“起來吧。”
沉憶辰面帶微笑的點了點頭。
這里面除了展現親和力外,更多是“槍桿子”到來的欣喜。
驛丞告知的隱秘傳聞他可沒有忘記,就連本省布政使都能遇襲,自己這個空降“欽差”遇險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蒼火頭等人再怎么武力高強,基數擺在這里總不可能以一敵百,運河上遭遇韓勇的一幕要是復現,就沒那么好的運氣再次脫身了。
愛閱書香 現在韓勇等運軍到來,相當于有了一支護身親衛,沉憶辰總算安心了幾分。
“回到衛所后,可有被懷疑?”
韓勇明白沉憶辰問的是什么,拱手道:“回稟僉憲,卑職并未被懷疑,不過衛指揮使還在調查此事。”
“能查到線索嗎?”
“卑職清理的很干凈,衛所弟兄們也都有過命交情,絕無查出的可能。”
“很好。”
沉憶辰滿意的點了點頭,其實在運河上他就欣賞韓勇等人的組織力度,對于這點還是放心的,否則也不會下令把他們給調過來。
“韓千總這次帶來多少人?”
“指揮使給卑職臨時加了僉事職,除了留守衛所以及漕運未歸的,總共帶來了一千五百人。”
明朝一個衛所編制滿額情況下為五千六百人,但實際上到了正統年間,衛所制度基本已經崩壞,出逃率極其夸張,能有一半人就算不錯。
取而代之的是募兵鎮戍制,這也導致了明朝出現了兩套武官品階系統,比如說千總跟千戶、總兵跟指揮使。
前者屬于鎮戍制的職位,后者屬于衛所制度的官銜。為了兼容這兩套系統,衛所制度的武職逐漸成為了鎮戍制階官,不再有對應的實際權力。
這點其實文官系統里面也有類似的,甚至更為復雜,還多了一項勛位。就好比內閣首輔楊溥,他的官職是少保兼禮部尚書,官階卻是光祿大夫,勛位為柱國。
“王能,可有這么多的住所?”
沉憶辰朝著身旁王能問了一句。
從下令征調東昌衛運軍開始,他就已經著手讓王能與縣丞姜沛準備營地。
只是沉憶辰沒有料到,東昌衛指揮使執行命令如此徹底,一千五百人估計是傾巢出動了吧。
“恐怕不夠,小的跟姜縣丞是按照千人準備的。”
聽見沉憶辰跟王能的對話,韓勇趕緊回道:“僉憲不用擔心,吾等衛所兄弟吃苦習慣了,就地安營扎寨即可。”
“不行,冬夜天寒地凍必須得有安身之所。”
沉憶辰很清楚明朝衛所士兵的裝備,四舍五入下來等同于沒有,晚上純粹靠硬扛。
短暫思索了一下,沉憶辰朝著韓勇說道:“分出五百名運軍來縣衙居住,日后再統一修建屋舍。”
明朝縣衙占據面積并不小,遠遠不止電視劇里面那塊巴掌大的地方。除了核心辦公區域外,兩側還包含了三班六房的辦公場所,以及存放各種器具財務的倉庫。
現在陽谷縣窮的叮當響,倉庫什么的老鼠都能餓死在里面,空置著也沒必要。
還有就是縣衙官吏的公廨也有很多,按照劃分知縣十間、縣丞八間、主簿七間、典吏六間等等。把空置的公廨跟廂房什么的都利用起來,應該能勉強安置五百名運軍。
不說條件能有多好,至少不用遭受寒風吹拂。
“僉憲萬萬不可,吾等運軍身份卑賤,豈能入住官署?”
韓勇真是萬萬沒想到,沉憶辰的解決方法是讓運軍住進縣衙。
明朝軍戶屬于社會最底層,連士農工商里面的商都不如,早期執行嚴格軍籍子弟無法參加科舉,于是出現了一句著名的“寧為讀書士,不作執戟郎”。
到了明朝的中后期,雖然軍戶限制有所松動,有機會轉籍參加科舉,但地位卻更加卑下,各方都不拿軍士當人看。
所以面對沉憶辰的安排,韓勇是真不敢逾矩答應下來。
“這是命令!”
沉憶辰知道明朝軍戶那根深蒂固的尊卑意識,跟他們解釋再多也沒用,干脆強硬下令。
“是,卑職遵令!”
正常情況下,韓勇這個小小的千總,就連跟僉都御史對話資格都沒有,哪敢在命令上“討價還價”,只能遵守執行。
深夜大批運軍入駐縣衙,沉憶辰這個僉都御史不在乎,陽谷縣官吏們,可感受到一種奇恥大辱。
“荒繆,卑賤武人與吾等文人同處一室,這是對讀書人的侮辱!”
“士大夫豈可與丘八為伍,僉憲真就不在乎文人身份了嗎?”
“呵呵,此子杖斃孟縣尊,可有一點讀過圣賢書的模樣?”
“慎言,在下聽聞沉僉憲在京師就喜好武事,如今更是調集運軍前來,別重蹈孟縣尊覆轍!”
可是這樣的告戒,并沒有引起多數陽谷縣官吏的贊同,相反有人高呼道:“文人當重氣節,輕生死,沉僉憲來到陽谷縣倒行逆施,在下愿領銜上疏彈劾!”
“程兄高義,在下愿聯名!”
“還有我!”
“吾也愿意!”
沉憶辰來到陽谷縣后,簡單粗暴的行事手段,讓很多本地官吏都是敢怒不敢言。
后續賑災、審計、催繳、安民等等任務分配下去,更是讓陽谷縣眾官吏苦不堪言。
這兩天的工作任務跟強度,可能比之前一整年還要多!
不滿、埋怨、慍怒早就積累到了一個臨界點,沉憶辰讓運軍住進縣衙,更是增添了對官吏羞辱。
現在通通爆發了出來,頗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聽到陽谷縣官吏的怒罵,卞和第一時間來到了沉憶辰的廂房,他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權力這種東西是至下而上的,沉憶辰這種空降高官要真與地方官員撕破臉皮,他也會變成一個孤家寡人,治水政策執行不下去。
必須得想辦法緩和一下局勢!
看著卞和這副神情凝重模樣,還沒等他開口,沉憶辰就笑著問道:“卞先生是為陽谷縣官吏不滿而來?”
“是!”
卞和拱了拱手,然后繼續說道:“東主,縣衙官吏已經群情激憤,想要為運軍入駐之事討個說法。”
“能說什么,把運軍驅逐出去嗎?”
沉憶辰滿臉的不以為意,彷佛壓根就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屬下認為此事當從長計議,東主應剛柔并濟。”
卞和委婉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河灣處災民處于生死存亡之際,沉憶辰動用雷霆手段沒什么問題。
但現在運軍入駐的事情,完全可以對陽谷縣官吏做出適當的讓步,一味的強硬很容易過剛易折。
“剛柔并濟不如恩威并施,卞先生請隨我來。”
說完這句話后,沉憶辰就走出廂房,前往陽谷縣官吏聚集的左堂。
此時縣衙的官吏們都已經聚集起來,浩浩蕩蕩站著不下百人。另外一邊是韓勇率領的東昌衛運軍,他們背負著行囊壓根就不敢入駐,天生有一種對于文官的畏懼感。
“千總,要不我們還是退出去吧,別讓僉憲難做。”
把總伍東看到這等場面,朝著韓勇提議了一句。
他心中明白縣衙官老爺們,肯定不可能與自己等軍戶“同處一室”的。
“可是僉憲下令要吾等入駐縣衙。”
韓勇面露難色回了一句,如若不是之前沉憶辰的命令,他早就率弟兄們退出去了。
或者說,壓根就不會走進縣衙!
“僉憲可能也沒料到這種場景,他的一番好意我們應該知足,不能再給他惹麻煩了。”
這句話戳中了韓勇的內心,他也很清楚沉憶辰讓運軍入駐縣衙,是何等的體恤軍戶。
既然事不可為,自己等人欠了太多恩情,不能再給沉僉憲帶來麻煩了。
“好。”
韓勇點了點頭,然后轉頭看向身后的運軍,大聲下令道:“弟兄們,咱們撤出縣衙去外面安營扎寨。”
“是!”
眾運軍領命,這里面很多人都經歷過運河事件,他們對沉憶辰任何安排都毫無怨言。
就在此時,一道充滿力量的聲音,從堂門處傳來:“本官有下令讓運軍撤出府衙嗎?”
“下官見過僉憲!”
“卑職拜見僉憲!”
左堂兩側文武看見沉憶辰到來,再也顧不上喧囂,紛紛朝他行禮。
“本官聽聞陽谷縣同僚不滿運軍入駐,可有此事?”
沉憶辰把目光看向了陽谷縣的官吏,語氣非常的平澹,卻讓人感到不怒自威!
之前還各種叫囂要上疏彈劾沉憶辰的陽谷縣官吏,此刻別說是回應了,就連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
誰也不想成為第二個孟安維!
看著沒人敢回話,沉憶辰嘴角輕蔑一笑,然后繼續說道:“諸位同僚這兩日為了賑災濟民之事辛苦了,心中有所怨言本官也理解。”
“本官行事有功必賞,有罪必罰。明日發放上個月的俸祿,陽谷縣諸位同僚全部雙餉實發銀錢,不折抵一分一毫!”
本來陽谷縣官吏看到沉憶辰到來,還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萬萬沒有想到,他開口就是發放俸祿,而且還是雙餉實發。
明朝官員日子過得并不輕松,知縣、縣丞這等縣衙“高官”還有撈錢手段,低品階官員跟三班六房的吏員,想要撈點錢就不容易了。
特別是遇到黃河決堤這種大災之年,本地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哪還有油水可刮?
絕大多數陽谷縣官吏,都指望著那點俸祿生活,雙餉實發幾乎可以等同于把俸祿給翻了四倍以上!
“僉憲,此言當真?”
一名吏房的官員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前天才統計過縣衙的存銀、存糧,就只剩下千把兩銀子。
這點錢還要購糧賑災,別說是雙餉實發了,有沒有得發都是個問題。
沉憶辰該不會是在畫大餅吧?
“本官像是妄語之人嗎?”
這句反問,瞬間就讓吏房官員清醒過來,眼前站著的可是京官緋袍大員,自己怎么會問出如此愚蠢的話語?
“下官唐突,還請僉憲恕罪。”
“無妨,明日諸位同僚就能驗證了。”
此言一出,陽谷縣官吏們再無懷疑,瞬間歌功頌德一片。
“謝過僉憲!”
“僉憲不僅體恤災民,還扶助下屬,乃治世之能臣!”
“下官感恩戴德,沉僉憲定當會治水成功!”
“朝廷有僉憲這等輔弼之臣,真乃蒼生之幸事!”
聽著這些肉麻的吹捧話語,站在沉憶辰身后的卞和簡直驚呆了。
他幫沉憶辰思考過許多解決之法,唯獨沒有想過用錢去砸……
畢竟卞和哪怕礦工貧苦出身,他依然還是個文人,思維習慣性的重義輕利,談錢豈不是對于文人氣節的侮辱?
現在他明白了,沒錢才是對文人氣節的“侮辱”!
這等簡單粗暴的手段,真是讓他大開眼界,看來自己以后要好好領悟沉憶辰的“經世致用”觀點,把目光投向實處。
“諸位同僚母需客氣,此乃應得的嘉獎。是你們這幾日的辛勞,救了河灣處數萬百姓的性命。”
沉憶辰這番話語,瞬間就沖澹了談錢的“庸俗”,把格局給帶到拯救蒼生萬民的高度。
從陽谷縣官吏臉上激昂神情可以看出來,他們對沉憶辰這番話語很受用,哪怕陽谷縣百姓危在旦夕的根源,本就是他們導致的。
不過沉憶辰接下來的一番話,就讓陽谷縣官吏們感到不寒而栗了,同時也充分的認清楚了現實。
“只要踏實辦事,本官絕不會吝嗇嘉獎,但若讓我發現誰陽奉陰違,為禍一方,下場如何相信你們也很清楚。”
“另外什么上疏彈劾本官的想法可以省省了,沖動之前先想想本官的背景跟履歷,以免惹禍上身。”
沉憶辰不怕地方官員的彈劾,但他怕朝廷有人借題發揮,唆使皇帝把自己調回京師。
所以不管是蒙騙也好,恐嚇也罷,他必須讓要地方官員意識到彈劾無效,省去那些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當沉憶辰這番話出來,現場陽谷縣官吏噤若寒蟬。
他們想起來了沉憶辰的身份背景,成國公之子,前無古人的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翰林院修撰入東閣進學,僅僅半年升任詹事府中允。
如今才一年,就成為了身著緋袍的僉都御史,這種權勢滔天的政治新星,真的能彈劾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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