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賑災濟民魯王府繞不過,但現在的沉憶辰同樣也動不了。
對于家天下帝王而言,哪怕皇族宗室被養豬,他們與自己也是一家人。只要不是涉及到謀逆犯上的重罪,侵吞民田壓根就不算個事。
你要拿這個去向皇帝告狀,說不定他高興了直接把侵吞的田地賞賜給宗室,類似的事情在明朝中后期福王、周王、潞王身上都發生過。
想要撬動大明親王,侵占民田的罪狀遠遠不夠。
“姜縣丞,陽谷縣的鄉紳大戶是哪幾家?”
既然魯王沒法動,只能拿些小魚小蝦開刀了。明朝后期五成土地被宗室侵吞為莊田,卻有九成以上的農民失去田地成為佃戶。而這多出來的四成,就是被地方鄉紳跟士大夫階層吞并的。
雪崩之后,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同理民不聊生的災難發生后,沒有一個鄉紳士大夫能免責,權利與義務是相對等的。
聽到沉憶辰的這聲詢問,縣丞姜沛瞬間就明白,他把主意打到了地方鄉紳望族的身上。
“陽谷縣有三大家,分別為孔、任、傅。”
“孔家為曲阜孔圣先師的后人,整個山東境內孔姓大多為望族,枝脈相連。”
“任家原籍襄陽,乃永樂年間禮部尚書任亨泰的遠房族親,宣德年間遷居于陽谷縣。”
“最后的傅家原本只能算普通大戶,三年前小女兒被魯王納妾,掌管了陽谷縣的王府莊田,于是成為了新貴。”
姜沛講述的很詳細,把地方名門望族的背景通通介紹了一遍,讓沉憶辰開刀前心里有數。
畢竟升任知縣的承諾太誘人了,要是沉憶辰倒臺就意味著變成空頭支票。并且今日自己當了“帶路黨”,日后也免不了要被打擊報復。
“很好。”
沉憶辰點了點頭,然后繼續下令道:“姜縣丞立馬率領陽谷縣官吏返回縣衙,并且分撥出兩路人馬。”
“一路去清點衙門的存糧跟存銀,有多少先運到河灣來,拯救災民為重。”
“另外一路人馬審查田畝魚鱗冊,看看這三大家的田地是否與登記在冊的不同,往年隱瞞漏繳的糧稅,限期三日之內補上!”
明朝士大夫階層使用的飛灑、詭寄、虛冒等等偷稅手段,認真來說并不算高明,無非就是處于一種灰色地段,民不舉官不究而已。
大多數情況下,這些侵占的土地都不會去官方更改魚鱗冊。因為一旦動了魚鱗冊,就等同于坐實吞并田產,很多明朝緋袍高官在政治斗爭中,都栽倒在這一條上面。
所以只要用納稅田地跟魚鱗冊對比一番,就很容易統計出偷逃糧稅的數額,從而進行追繳。
“僉憲,想讓陽谷縣三大家補繳糧稅,恐怕不會那么順利。”
姜沛委婉提醒了一句,地方望族與官員不同,他們并不在體制管轄范圍之內。而且這三大家背景來頭都不小,僉都御史的名號不一定能嚇住他們。
“無妨,如若不交,你只需把抗稅最激烈的那一家告知本官即可。”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姜沛只能拱手道:“下官遵命。”
“王能,你帶幾個人與姜縣丞一同返回縣衙,協左運糧之事。”
河灣處百姓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米糧早一分鐘運來,說不定就能多拯救幾個人的性命。
沉憶辰對于陽谷縣官吏的辦事效率并不放心,王能等人就是去督促跟監視的。同時讓他們在姜沛的身邊,也能時刻給他帶來一種危機感,不敢動什么歪心思。
“小的明白。”
王能立馬招呼幾個礦工,跟隨在姜沛左右一同返回縣城衙門。
望著陽谷縣官吏遠去,卞和這才開口說道:“東主,縣衙余糧必然不多,無法長久支撐數萬災民的消耗。”
“另外追繳三大家糧稅,恐會生出事端,得做好后手準備。”
“卞先生有何建議?”
沉憶辰明白卞和憂慮的事情,這也正是他自己擔憂所在。
論起地方親民從政經驗,沉憶辰遠遠遜色于卞和,他沒有強裝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而是選擇向對方請教。
“征集糧草為第一要務,如若這個問題沒有辦法解決,一切謀略計劃如同空中樓閣,隨時都會崩塌。”
“沒錯,可按照陽谷縣的情況來看,整個山東地界的余糧都不樂觀,很難從其他地方大規模征調糧草。”
這次山東張秋鎮的黃河潰堤,兗州府、東昌府、濟南府、濟寧府、泰安府都受到了波及,可以說大半個山東地界澤國千里。
沉憶辰相信陽谷縣的情況不是個例,而是山東地界的普遍現象,否則在運河兩岸就不會看到如此多逃難河北的災民。
想要從山東其他州縣大規模征調糧草,幾乎不可能。
“東主,我們可以把目光跳脫出山東地界。”
“運河?”
“是的,運河上不僅僅有官府漕運,還有民船運輸北上的米糧,我們可以攔截下來大量收購!”
明朝大運河以運輸征糧為主,但這并不意味著整條運河就沒有其他商貿活動。
每年江南的秋收時期,只要不是遭逢到大規模的災難,糧食都會處于一個供大于求的階段,從而拉低了米價。
很多大商戶就會趁著這個時機,大肆收購便宜的米糧運輸到北方售賣。同時冬歇期的農戶們,也會選擇在這個階段運糧,賺取些銀錢補貼家用。
如果能直接在運河上收購米糧,不但解決缺糧困境,甚至還省去了長途跋涉陸地運輸的損耗,可謂一舉兩得。
不過卻有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沉憶辰的面前,那就是錢從哪里來?
因為名義上沉憶辰是來治水的,賑災并不在他的出使任務范圍之內。而實際上治水卻與賑災一體,如若處理不好災情,治水之事根本就無從談起。
靠著一群馬上就要餓死的災民去大修水利,那不是開玩笑嗎?
但朝廷撥付的水利款項,卻并沒有第一時間到位,僉都御史也沒有全權掌控一省財政的權利。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沉憶辰現在這般指令陽谷縣眾官吏,都能稱得上是越權了。
“陽谷縣存銀恐怕也不多,支撐不起大肆收購米糧。”
沉憶辰面露難色,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更何況這里數萬張嘴。
“東主可用整肅吏政的理由,召集山東布政司官員到陽谷縣議政,再由他們去征調各州府存銀。只要能撐過這段時期,朝廷戶部、工部的水利銀就會到位,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卞和不愧擔任幕僚多年,很快就想到了解決之法。既然沒有直接權限去調用一省財政,那么就用間接迂回方式達到目的。
權力這東西永遠都是自下而上的,只要能拿捏住山東布政司官員,就能讓他們聽令行事!
“卞先生足智多謀,本官在此謝過!”
沉憶辰拱手向卞和道了聲謝,他的這些建議不僅僅是解決了自己的難題,往大了說更是拯救了萬千百姓,當得起這聲致謝。
“東主你錯,是屬下要謝你,如若沒有胸懷蒼生之心,這些建議一文不值!”
言罷,卞和向著沉憶辰深鞠一躬。
賑災濟民之事,根本就不是沉憶辰的任務范疇,而是地方官府的責任,他只需要治水即可。
其他官員遇事避之不及,偏偏沉憶辰冒著巨大的風險肩負了起來,這份公心大義,如何能不讓人敬佩?
看著卞和居然還向自己行禮,沉憶辰笑著回道:“卞先生,我們就母需這般客套了吧。”
“那東主也無需向屬下道謝,此乃分內之事。”
“好。”
沉憶辰也不是什么矯情之人,感謝卞和純粹有感而發,轉而把思緒放在了正事上面。
既然要召集山東布政司官員議政,那干脆就玩一把大的,給山東道都指揮使司也下達一道命令,讓都指揮使把東昌衛軍士給調撥到陽谷縣。
明朝地方行政機構是三駕馬車并行,互不隸屬。分別為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掌管著民政、司法、軍事,合稱為三司。
都指揮使司負責管理所轄區內衛所,想要調兵并須通過他的諭令。理論上沉憶辰這種僉都御史,是沒有權限命令他的,都指揮使只接受五軍都督府跟兵部的雙重調令。
不過正統朝時期重文輕武可能在中央還不太明顯,地方上卻已經出現了明顯的階級差距,都指揮使是絕對不敢得罪沉憶辰這種京官御史的,接到印信后必然會遵命。
沉憶辰之所以要調撥東昌衛軍士,在于他深深明白“槍桿子出政權”的道理。一旦布政司官員們齊聚陽谷縣,自己這個僉都御史的身份,面對同樣的地方緋袍大員,可能就不像對付縣衙官吏那么好用了。
到時候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親力親為,靠著蒼火頭這十幾個人,很明顯人手不夠。
山東道不像京師,沉憶辰沒有任何熟識的武將人脈,相比較起來在運河上遇到的東昌衛運軍,還能勉強算得上有點交情。并且自己對他們也稱得上有恩,相對更容易獲得忠誠。
有了想法方向,沉憶辰沒有絲毫遲疑,直接就在河灣處拿出筆墨書寫調令,并且蓋上自己僉都御史的正印。
然后把這些印信交給了蒼火頭,讓他前往驛站傳令用換馬加急的方式,送到省城濟南府的三司。
目送蒼火頭離去,沉憶辰同時還看到了遠方,有著一長串的馬車正朝著河灣處駛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從縣衙運來的米糧。
果然沒過多久,王能就先行騎著一匹馬來到了沉憶辰的面前,跳下馬稟告道:“沉公子,小的已經與姜縣丞把衙門里面的存糧都運了過來。不過數量不多,就算熬制米粥也只僅夠三五天之用。”
“先起鍋熬粥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說。”
現在這種時間點,沉憶辰沒功夫跟王能去訴說,他跟卞和商議的解決辦法。
先起鍋熬煮米粥讓河灣災民們盡快喝上,才是當務之急!
看著浩浩蕩蕩的運糧馬車前來,整個河灣處數萬百姓,在生的希望激勵下,眼神中終于恢復了一些往日的神彩。
“糧食來!糧食來了,狀元公沒有騙咱們!”
“鄉親們快點生火,我們有救了!”
“狀元公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他就是爲了拯救百姓而來的。”
激動亢奮的語氣傳遍了整個河灣,無數災民開始燒鍋煮水,眼巴巴的看著那一顆顆白米倒入大缸之中。
解決了救命的吃飯問題,沉憶辰開始著手次要的其他問題。
“姜縣丞,除了米粥續命之外,此地災民還急需御寒的衣物被褥。很快山東就要下雪了,衣不蔽體恐怕還得凍死許多人,棉布等物資縣衙總有吧?”
感受到沉憶辰語氣中澹澹的問罪味道,姜縣丞趕忙點頭道:“僉憲放心,下官運輸完米糧之后,立馬就開倉運輸來御寒的衣物被褥,絕對不讓父老鄉親們挨凍!”
“做的不錯。”
沉憶辰看到姜縣丞如此上道,也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贊了一句。
“還有就是河中的浮尸,得想辦法打撈上岸,或焚燒或深埋。否則就算現在溫度低,長久下去也會滋生瘟疫。”
“下官明白,這就組織人撈浮尸!”
“另外就是如此多的災民聚集此處,各種污穢之物也要挖坑深埋,這些東西同樣能引發瘟疫。”
“是,下官這就去辦!”
姜沛聽到沉憶辰如此多的吩咐,額頭上再次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萬一哪一條沒有辦好,估計責任還是得追究到自己頭上。
“姜縣丞盡心盡力,本官也不會虧待。只要展現出足夠的能力,一個小小的陽谷縣可能都容不下姜縣丞的才華!”
為官之道在于恩威并施,不管姜沛之前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只要他能在賑災這件事情上辦的漂漂亮亮,沉憶辰就會讓他得到應有的報酬。
說句露骨點的話,對于老百姓而言這個世道上不怕有貪官,就怕有貪了還不做事的官員,更怕碌碌無為的庸官!
“僉憲之恩遇,下官必效犬馬之勞!”
聽出了沉憶辰的弦外之音,姜沛的一雙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立馬表起了忠心。
同時他還在心中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把孟安維跟巡撫以及魯王的關系交待出來,要知道現在還有兩路人馬正在報信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