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維雖然最終屈服于沉憶辰威勢,但動作上還是磨磨唧唧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下了高處這個小山坡,隨著愈發靠近河灣聚集的流民群體,一股難聞的氣味就撲鼻而來。
  并且與運河兩岸災民看到官員過來,還會主動聚攏哭訴求救不同。這里的災民沒有過多動作,雙眼無神的望著沉憶辰等人,表情充滿了等死的絕望。
  可能這段時間的經歷,讓他們也明白自己是被拋棄的棄子,注定沒了活路。
  沒走多遠,孟安維停在了一口大缸的旁邊,然后面色為難的說道:“回稟僉憲,這就是之前搭建的粥棚。”
  沉憶辰也沒回話,而是直接來到了這口大缸面前,俯身向里面看去。
  后世電視里面看到貪官污吏賑災的情節,粥棚熬的粥哪怕再怎么稀,好歹也有點米湯水的模樣。
  沉憶辰在這口大缸里面,沒有看到一丁點米糧的影子,黑乎乎的臟水漂浮著各種不知名的雜草樹皮,也不知道孟安維怎么有臉說這是粥棚的。
  “這里面煮的是米粥嗎?”
  一步步下來,沉憶辰已經感覺自己的怒氣壓制到了極點,與朝廷王振這些知名奸佞比起來,地方親民官才叫做真正的吃人!
  “這……這或許是吧……”
  吞吞吐吐半天,孟安維居然還硬著頭皮承認了下來。
  真是見過無恥的,還真沒見過這么無恥的。
  沉憶辰也不再多言,順手拿起旁邊地上一個破碗,從缸里舀出一碗“米粥”遞到孟安維面前說道。
  “孟縣尊,既然這是米粥,那本官就請你嘗嘗味道如何?”
  面對沉憶辰這般話語,孟安維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道:“僉憲,此乃下官辦事不力,等回到縣衙之后定會敦促倉儲跟鄉紳運糧過來。”
  “本官是讓你嘗嘗味道如何,聽不懂人話嗎?”
  沉憶辰臉上流露出一抹厲色,再也沒有虛情假意的客套。
  咋一見到沉憶辰這副面孔,孟安維嚇的哆嗦了一下,用著求饒語氣說道:“下官知錯,還望僉憲恕罪。”
  “恕罪?那得問問這里的陽谷百姓是否答應了。”
  沉憶辰冷笑一聲,然后朝著蒼火頭等人使了下眼色。
  福建礦工心領神會,他們早就對孟安維憋了一肚子的怒火,立馬走上前來把他控制住。
  同時礦工王能捏開孟安維的下巴,接過沉憶辰手中的這碗“米粥”,咕隆咕隆的就給灌了下去。
  “縣尊!”
  見到這一幕,陽谷縣官吏俱是大驚失色。
  文人重顏面、重氣節,好歹陽谷縣令也是正七品的一縣父母官,當著下屬跟治下百姓的面如此羞辱,沉憶辰此舉屬實有些恣意妄行!
  就算是身為京官僉都御史,也僅有彈糾之權,怎能未經審判處置下官?
  一碗“米粥”灌下去之后,孟安維立馬就趴在地上干嘔起來。同時這一幕場景,也終于讓河灣絕望的災民們,眼神中有了不同的畫面。
  “這發生了什么,縣尊被懲治了?”
  “這個年輕官員是何人,為什么敢這么對待縣尊老爺?”
  “紅色官袍據說是大官,莫非是朝廷派人來救我們了?”
  “不是說狀元公來山東治水了嗎,會不會就是他?”
  河灣災民們小聲議論著,有些人還掙扎的圍了過來。
  如若不是被欺騙太多次,能有生的希望,誰又愿意等死?
  現在終于有了一處不同的景象,也來了一個不同的官員,說不定會出現不同的結果!
  干嘔出灌下去的污水后,孟安維在縣丞的攙扶下,踉蹌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只見他色厲膽薄的叫囂道:“沉憶辰,士可殺不可辱,吾乃堂堂朝廷命官,你有何權利羞辱于我!”
  “此事哪怕豁出性命,本官也必然向朝廷上表彈劾!”
  聽到孟安維威脅的話語,沉憶辰臉上反倒是出現了一抹陰冷的笑容。
  沉憶辰不怕孟安維跳腳,就怕他隱忍不發,自己找不到治罪的機會。
  “按《大明律》罵制使及本管長官,最高杖一百。若官隔三品,則用一百斤枷。”
  “爾剛才直呼上官姓名,該當何罪!”
  大明律法里面對于辱罵有著嚴格的懲罰規定,其中罵制使,說的就是奉朝廷命令出使,卻被地方官員辱罵的情況。
  沉憶辰乃僉都御史,奉命出鎮山東治水,剛好就符合這一條。并且知縣是正七品地方官,僉都御史為正四品京官,就算不去計算什么京官外官的區別,也相隔了三品。
  也就是說孟安維剛才那一句直呼姓名,最高可以讓他帶著百斤枷鎖杖責一百!
下書吧  聽到沉憶辰的問罪,孟安維直接嚇傻了。
  他完全不記得《大明律》里面有這么一條,畢竟對于大多數文人官員而言,一生都是在背讀四書五經,誰沒事會去看什么大明律啊。
  平常縣衙判桉,量刑之事也可交給通判或者師爺幕僚,一縣長官只需定罪即可。
  更讓孟安維沒想到的是,沉憶辰這種翰林清貴,能把《大明律》給記得滾瓜爛熟,屬實離譜!
  自己這身板,別說是帶枷杖責一百,五十都能被活活打死,孟安維定然不可能伏罪。
  “沉僉憲,你此舉乃公報私仇,下官不服!”
  “你說說看,本官與你有何私仇?”
  面對沉憶辰的反問,孟安維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讓他感到恐懼的還在后面一句話。
  “話說回來,本官就是公報私仇了又如何,拿下!”
  沒有抓到證據把柄,沉憶辰要是妄殺下官的話,事后必然要被追責。
  現在有了把柄,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說實話,沉憶辰都沒有料想到孟安維會如此放肆,可能是自己這張年輕到臉龐,也可能是之前那溫文爾雅的表象,讓他放松了對于上官的敬畏!
  蒼火頭等人聽令后,二話不說就把孟安維給按倒在地。另外一邊王能從縣衙差役手中拿過一根殺威棒,準備開始實施杖刑。
  并且他在經過沉憶辰身邊的時候,還聽到了一聲冰冷的指示:“我要他命。”
  這句話不單單是王能聽到了,近在遲尺的幕僚卞和,同樣也聽到了。
  他面色凝重的悄聲勸戒道:“東主,直呼上官姓名夠不上重刑,要打死了會很麻煩!”
  按照大明律辱罵上官,確實能杖責一百。但真要細究起來,直呼姓名最多不敬,還夠不上辱罵的程度,沉憶辰已經是往上限定罪了。
  教訓一番孟安維可以,甚至當場免職都沒問題,要是按照這個罪名把他給當場打死,會給沉憶辰自己留下后患。
  卞和與沉憶辰不同,他有著豐富的地方幕僚經驗,區區七品縣令敢如此放肆頂撞御史。不是有著極其緊密的利益鏈,就是背后有尊大神靠山。
  授人以柄這種事情,最好不要出現。
  “他不死,就建立不起山東萬民的信任,更無法讓地方那些貪官污吏感到畏懼。”
  沉憶辰在這些災民眼中,只看到了麻木跟死灰,這是何等絕望才能出現的心境?
  自己到山東地界的任務,認真來說并不是賑災的,而是來治水的!
  治水非一人之力可為,必須要號召山東萬民一同大修水利,采取疏、塞、浚并舉的方桉才能獲得成功。
  得不到百姓的信任,就無人響應號召,更沒有民力去實施開浚引河、筑堤防洪、開挖溝渠等等工程。
  距離明年夏秋的洪澇期,只剩下半年的時間,想要扭轉這種局勢獲得百姓的信任,就只能拿孟安維來“斬首立信”,并且平息民怨。
  當然,后果就是自己此舉,有可能會成為政敵的把柄用來攻擊。
  而世間之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沉憶辰現在能做的,就是無愧于天地、無愧于眾生,無愧于己心!
  “王能,孟安維必須死!”
  “小的明白。”
  看著沉憶辰如此堅決,卞和也只能不再言語。
  想比較仕途康莊大道,沉憶辰再一次選擇了蒼生萬民!
  感受到沉憶辰動真格的架勢,這下孟安維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對,心中恐懼感油然而生。
  “下官知罪,求沉僉憲饒命,求沉僉憲饒命!”
  求饒的哀嚎聲音響徹整個河灣,也是驚動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災民。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終于相信了,高高在上的縣尊老爺要被懲治,眼前這名年輕的緋袍官員,打算為民請命!
  一板下去,孟安維的求饒瞬間變成了殺豬般的嘶吼,同時在場的陽谷縣官吏們,面無血色滿頭大汗,身體忍不住的哆嗦。
  因為僅僅從這一板的手法,他們就明白了沉憶辰不是嚇唬嚇唬,而是奔著要命來的!
  明朝杖刑手法有“外重內輕”跟“外輕內重”兩種,前者看起來打著很重,但事實上往屁股上面招呼,皮開肉綻僅僅是寫皮肉傷而已。
  后者就是往腰上招呼,一板下去看起來并沒有血肉模湖,實際上打斷骨頭跟震傷內臟。以明朝的醫療條件,別說是一百杖,十杖下去都必死無疑。
  一縣之尊,堂堂朝廷七品命官,就一句話送命。
  高官威勢,恐怖如斯!
  相比較陽谷縣官吏驚恐,河灣處陽谷縣百姓們,卻流露出咬牙切齒歡呼聲。
  “老天有眼,終于讓狗官伏法了!”
  “青天大老爺來了,我們有救了。”
  “還請大老爺發發慈悲,給草民們一條活路!”
  “爹娘孩兒,若是你們在天有靈,也能一路走的安心了。”
  各種哭喊跟哀嚎此起彼伏的響起,讓原本死氣沉沉的河灣,終于有了一絲人間景象。
  趁此時機,沉憶辰站在了一處高臺上,用盡自己的全身力氣高喊道:“各位父老鄉親,本官乃朝廷外派山東治水的僉都御史沉憶辰,也是那個三元及第的狀元公!”
  對于大字不識的貧苦百姓而言,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僉都御史是什么,相反狀元公這個頭銜深入人心,大明人人皆知。
  果然當沉憶辰說出自己狀元公的身份后,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喜極而泣的呼喊聲。
  “果然是來山東治水的狀元公,他終于來了!”
  “狀元公,草民等你等的好苦啊,救救我們吧。”
  “還請狀元公開倉放糧,吾等撐不下去了!”
  “狀元公,救救我們!”
  聽著百姓的求救呼聲,沉憶辰心中也是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道:“各位父老鄉親放心,既然本官來到了山東,就不會讓你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同時本官也向你們保證,必然竭盡所能治理黃河水患,一日堵不上潰壩決口,我一日不回京師!”
  這是沉憶辰給山東百姓的承諾,哀民生之多艱,他們無法再承受一年年黃河洪水之苦了。
  “狀元公大恩大德,草民愿當牛做馬相報!”
  “狀元公乃菩薩降世,吾等有救了。”
  “多謝狀元公老爺!”
  大明的老百姓是純樸的,哪怕沉憶辰現在什么都沒做,他們依舊愿意相信,重燃了希望!
  沉憶辰沒有再繼續與災民多言,而是轉身朝著陽谷縣官吏走去。
  此時按倒在地的縣令孟安維,在挨了十幾板子之后,已經是奄奄一息沒了聲響。
  榜樣在前,陽谷縣官吏們看到沉憶辰過來,還沒等他發話就跪倒了一片,生怕下一個被處以杖刑的就是自己。
  現在這些地頭蛇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掌控生死的權威,違令者死!
  “縣丞何在!”
  沉憶辰看著匍匐在地一片的官吏,他開門見山的招呼縣丞出來。
  “下……下官就……就是。”
  縣丞哆哆嗦嗦的從人群中爬了出來,依舊不敢抬頭仰望沉憶辰的眼睛。
  “你叫何名?”
  “下官叫姜沛,正統四年舉人,陽谷縣就任不到三年。”
  縣丞姜沛不單單是告知了名字,還把科舉功名跟任職經歷都報了出來,想表明自己資歷尚淺跟縣令關系不深,求沉憶辰別遷怒于他。
  對于這些東西,沉憶辰壓根沒有了解的興趣,哪怕姜沛是孟安維的人也無妨。
  一個死人,誰還會去效忠?
  “本官擢升你為臨時縣令,立即去開陽谷縣倉儲放糧救災,如若此事辦的漂亮,本官將向吏部舉薦,去掉臨時二字!”
  沉憶辰用縣令孟安維的命來立威,現在到了該施恩的時候了。沒有地方官員的協助,光靠自己這十幾個人,肯定無法做到救助災民。
  縣丞是一縣的二把手,按照正常三年一考的升官流程,他得在初考拿到優等才能有升官的機會。依目前陽谷縣遭受大災的情況來看,考察別說是優等了,大概率會被判定為不稱職。
  就算退一萬步說評為優等了,只要縣令不挪窩,身為左貳官的縣丞,就很難有上位的機會。
  沉憶辰的舉薦,至少幫姜沛升官節省三年的時間,甚至還遠遠不止。
  這等功利誘惑,姜沛完全抵擋不住。
  不過他在驚喜之余,很快就清醒于現實情況,面露為難的說道:“僉憲舉薦之恩,下官沒齒難忘。只是陽谷縣倉儲并無多少存糧,恐無法救助如此多的災民。”
  “陽谷縣的存糧都哪里去了!”
  沉憶辰語氣再度冰冷了起來,要知道明朝與之前歷朝歷代不同,糧食還起到了等同貨幣的價值,幾乎每個州縣都在律法上面規定了糧倉的規格跟存糧數量,就為了以備不時之需。
  這一路看來,陽谷縣從黃河決堤至今,就沒有過任何的賑災濟民舉動,甚至還打算把災民們活活困死餓死,以防被上官察覺到賑災不力的情況。
  既然沒有賑災,那糧食都哪里去了,貪墨的如此厲害嗎?
  感受到沉憶辰那股抑制的怒火,縣丞姜沛再次渾身忍不住顫抖起來。
  重壓之下,他只能鼓足勇氣回道:“陽谷縣歸屬于兗州府魯王封地,大半部分耕種土地都為王府莊田,每年稅糧除去上交朝廷后,可謂堪堪夠用。”
  “近年來陽谷縣水旱蝗災不斷,不但征收不上糧稅,還得不斷從倉儲中調撥余糧賑災。長久的入不敷出,倉儲實在沒有存糧可用,下官也有心無力。”
  又是魯王府!
  聽到這個名詞,沉憶辰就感到一種深深的厭惡感。
  明朝朱元章是一個典型的家天下皇帝,你說他懲治貪官是不是真心為了讓百姓生活更好一點?
  答桉是肯定的,他經歷過貧窮,明白底層百姓的疾苦。
  但是他制定的各種政策,事實上成為了大明百姓頭上的一座座大山,壓的民不聊生!
  世襲戶籍制度、人殉制度、特務制度等等,到了后來都變成了惡政。特別是藩王供養制度,更是把不準官員貪,變成了只準我一家來貪。
  各地藩王數量急劇膨脹,初始封地壓根不夠用,于是各種侵占強占百姓民田。僅僅在嘉靖八年,全國一半土地為宗室莊田,國家財政收入百分之三十用于支付藩府俸祿。
  哪怕現在是正統年間,就封兗州的魯王就足足生了六個兒子,除了長子襲位,意味著要多出五個郡王!
  人一多地自然就不夠用,除了原本的王府莊田外,魯王就把主意打到了封地的民田。
  一旦被王府給吞并,等同于免稅,吞的越多地方稅收就越少,直至最后還要倒貼宗室俸祿。
  可以說沉憶辰想要在山東賑災濟民,魯王就是一道繞不開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