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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知法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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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都是運軍?”

  震驚之余,沉憶辰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畢竟這件事情太過于荒誕,誰能想到漕船被劫的“真兇”,居然是原本應該護衛的運軍。

  不過在歷史上面,明朝運軍明則為兵,暗則為匪的事情并不少見。

  因為運軍差役繁重,辛苦異常,再加上時常拖欠糧餉,入不敷出。所以導致部分兵役在運輸途中,做出偷盜、搶劫的舉動來填補漕運的虧空。

  但俗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也沒搶劫自家的說法啊。除非是下定決心脫離軍籍造反,否則就算能掩蓋監守自盜的罪行,漕糧丟失的罪責拿什么去填補?

  更何況沉船尸首做不得假,出了人命性質就徹底變了,必然無法逃脫朝廷追查。

  沉憶辰的這句詢問,讓韓勇等人面色凝重,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無論如何崇拜信任沉憶辰,一旦曝光之后雙方身份就處于了對立面,不再是御史跟運軍,而是官跟賊!

  只見韓勇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咬牙說道:“回稟僉都御史,吾等為山東東昌衛軍戶!”

  “那前面的漕船是你們衛所的?”

  “是!”

  “沉船那艘是你們的袍澤?”

  問到這一句的時候,沉憶辰的語氣嚴厲了起來。

  他能容忍漕運軍的一些監守自盜的行為,因為這就跟大明官員貪腐問題一樣,問題出在整個制度上面,不違法就活不下去。

  但劫殺袍澤這點,無論如何都無法容忍,此乃突破了底線的行為。

  今日這群人可以為了米糧劫殺袍澤,明日同樣可以去殺掠百姓,終成地方一害。

  “是卑職衛所長官,但不是袍澤!”

  韓勇一臉憤怒不平的看向沉憶辰,他在這點上覺得自己沒錯。

  “到底是何人?”

  “東昌衛指揮僉事趙全虎跟他的走狗!”

  聽到這個職位,沉憶辰倒吸了一口涼氣。

  雖然明朝武官不值錢,而且地位也在不斷下降中,但衛所指僉事乃正四品武職,已經能身穿緋袍了,絕對不是個什么小角色。

  劫殺上官指揮僉事跟親衛,韓勇等人還真是好大的膽子。

  “你應該知道謀殺上官的罪名吧。”

  “謀逆犯上,斬首,親族流放兩千里!”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這么做?”

  沉憶辰沒有從韓勇等人身上,感受到那種真正墮落后的暴虐氣息。并且他們愿意參拜自己這個僉都御史,也證明依然遵循著大明官場的秩序跟尊卑。

  殺官沒有回頭路,就算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妻兒子女跟親族呢?

  沒等韓勇回答,他身后的伍東就聲淚俱下道:“僉都御史,趙全虎貪墨漕糧,裝船米糧只有既定的五成,虧空數目得折銀補足。今夏兗州府黃河潰堤,波及到了東昌府軍屯顆粒無收,我們就算是賣兒賣女都無法補足虧空。”

  “并且趙全虎還發話今年的糧稅一分不能少,如若交不上就拿我們問罪,妻女出賣為官奴,吾等已經活不下去了!”

  韓勇在伍東哭訴完后,也是豁出去道:“反正都是一死,怎么也得拉趙全虎這個狗東西墊背!”

  可能是這句話點燃了四周軍戶心中的憤怒,他們紛紛義憤填膺的吶喊著。

  “沒錯,趙全虎不給我們活路,那我們也不讓他活。”

  “狀元公,我們雖是軍戶,但與百姓無異,這是官逼民反!”

  “僉都御史,小的也是南征軍士,在我為大明血戰之時,趙全虎糟蹋了我家姑娘,此大仇怎能不報?”

  “狀元公,趙全虎還與他的走狗侵占軍屯,田地越來越少,糧稅卻年年增加,求告無門!”

  聽著這些東昌衛軍戶悲憤吶喊,沉憶辰無言以對。

  他知道漕運有著種種弊端,也知道明朝軍戶深受衛所制度其害,卻沒有想到現狀比史書中描述的更加絕望,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東主,這就是民生之多艱。”

  卞和感同身受的說出了這句話,眼前情景就與當初福建礦工選擇造反的畫面一模一樣。

  反是死,不反同樣是死,為何不反他娘的?

  沉憶辰依舊沒有回話,他現在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矛盾中。

  情感上他能理解東昌衛軍戶所作所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飯。

  但理智上自己身為僉都御史,有巡按地方之責。在其位謀其政,現在親眼所見軍戶謀殺上官劫掠漕糧,該當如何處理?

  看著沉憶辰始終沒有回話,韓勇大概猜測到了他心中的為難,于是站起身來昂首挺胸道:“僉都御史,此事乃我一人謀劃,與其他軍戶弟兄們無關。如若日后要追責,還請治卑職謀逆犯上之罪!”

  伍東同樣明白法不容情的道理,這件事情曝光出去必然震驚朝野,得有人承擔罪名。

  于是也起身道:“僉都御史,我知道你是好官,卑職愿意擔罪,只求留其他弟兄一條生路。”

  “狀元公,這是小的所為,愿一力承擔!”

  “還有我,與旁人無關。”

  周圍軍戶認罪的聲音此起彼伏,東昌衛不知多少人受過韓勇的照顧,如若不是他這些年的幫扶,估計早就得被趙全虎逼迫的賣兒賣女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聽著四周的頂罪話語,沉憶辰面露苦笑的說道:“韓勇,你就沒想到一不做二不休,把我滅口于此地嗎?”

  “謀殺僉都御史朝廷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早晚都得真相大白,吾等眾人難逃一死。”

  韓勇說的很直白,殺一個衛所指揮僉事的嚴重性,要遠遠低于謀殺京官僉都御史。

  前者還能抱著僥幸心理,只要做的足夠隱蔽,不一定能查出來。而后者哪怕把運河翻個底朝天,朝廷也定然得查出一個真相,滅口最多拖延一點時間罷了。

  “還有僉都御史來山東治水,乃拯救萬民之功。卑職就算是死,也不愿成為山東萬民的罪人,至少吾等妻兒子女,還有機會活下去!”

  這就是為什么,韓勇等人在得知沉憶辰身份后,會選擇跪拜乃至認罪伏法的原因。

  遭受過苦難,才更能明白生存之艱難!

  大明開國以來,黃河之水年年泛濫,卻無人做到像沉憶辰這般,放棄大好前程拯救蒼生萬民。

  治水之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沉憶辰對于山東、河北兩地百姓而言,就是生的希望。韓勇清楚自己如若殺沉憶辰滅口,日后再無朝廷大員愿親赴山東治水,子孫世世代代將生活在黃河水患之下。

  如若局勢變成這樣,那茍活一時又有何意義?

  沉憶辰聽完韓勇的理由,環顧著四周衣衫襤褸的軍戶,重重嘆了口氣。

  然后朝著身側的卞和說道:“卞先生,拿五百兩商行匯票給韓勇。”

  “是,東主。”

  卞和瞬間就明白了沉憶辰的意思,同時臉上有著一抹掩藏不住的喜色。

  這就是自己選擇入幕沉憶辰的原因,除了學識才能外,他更有一顆體恤民生艱難的心。

  廟堂高官,唯有沉憶辰能真正與蒼生百姓感同身受!

  蒼火頭接過卞和拿出來的匯票,然后一躍到韓勇的大船上遞給他。

  見著這張遞過來的銀票,韓勇等人滿臉的震驚,看著沉憶辰不可置信道:“僉都御史,這……”

  “按漕運規定,漂沒漕糧折銀抵現,這些應該夠你們補足此次虧空了。”

  明朝額定每艘漕船運糧四百七十二石,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滿載,而且還得附載一些公私物品,所以實際上每船漕糧在四百石以下。

  正統年間雖然天災不斷,但社會整體局勢還在可控范圍內,糧食價格并不算很高,大概每米麥一石折銀二錢五分。

  算上沉沒的那艘漕船,沉憶辰剛才路過一共看見了五艘,也就是說此次最多運輸了兩千石漕糧,折銀五百兩,于是他給的就是這個數。

  “僉都御史,這銀錢卑職不能收!”

  在韓勇的心中,沉憶辰愿意放他們一馬,已經稱得上是天大的恩情,怎么還能要他的錢?

  “不收這錢,謀害上官跟劫掠漕糧的事情,就不可能掩蓋得住。”

  “就算你不怕死,其他軍戶呢,妻兒子女日后又如何過活?”

  補不上漕運的虧空,無論韓勇等人如何掩蓋,這都將成為最大的邏輯羅漏洞。

  大明的官員并不傻,很容易推斷出背后有貓膩,一旦三法司介入后,查出來就只剩下時間的問題。

  相反,只要漕糧能補上,就能消除最大的作桉動機。

  加上黃河之水倒灌運河,最近漕運本就不太平,運氣如若夠好的話,說不定就能用事故借口蒙混過關。

  甚至再退一步說,就算朝廷依舊有所猜疑,沒有明顯謀害的痕跡,京師三法司也大概率不會介入,而是會讓地方官員查證。

  山東地界外官名義上巡撫最大,實際上自己這個京官僉都御史才是最大的,自查嗎?

  道理韓勇都懂,但沉憶辰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超乎了正常的幫扶范圍,稱之為救命之恩都不為過。

  只見韓勇拿著匯票雙眼通紅,再次跪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哽咽道:“僉都御史之恩,卑職無以為報,愿以性命相托!”

  伍東也跪謝道:“卑職同愿以死相報!”

  “狀元公救了我們,小的愿做牛做馬。”

  “小的謝狀元公救命之恩!”

  四周軍戶也是紛紛跪倒一片,很多人都忍不住痛哭流涕。

  如果有生的機會,誰又愿意去死呢?

  “不用謝的太早,具體事宜等本官到山東之后將會細查,如若有虛假之言,同樣嚴懲不貸。”

  恩威并施,當為官之道。

  沉憶辰并沒有完全認定韓勇等人無罪,畢竟到目前為止都是一面之詞,劫殺衛所指揮僉事也不是什么小事。

  趙全虎是否罪有應得,還得后續到山東調查一番。

  “如若有虛假之言,卑職愿凌遲!”

  “好,讓開吧。”

  “卑職遵命!”

  隨著韓勇的一聲令下,東昌衛軍戶的船只,紛紛朝著兩側劃動讓出一條道路。

  停滯許久的沙船,再次開啟了行程,只是行駛出很遠,還能依稀看見韓勇等人跪在船頭久久不愿起身。

  “東主,如若當初屬下在福建,也能遇到你這樣的官員就好了。”

  卞和看著已經模湖不清的韓勇等人,有些感慨的說了一句。

  “如若我在福建為官,可能就會被你們視為仇敵了。”

  沉憶辰澹澹回了一句,官員很多舉動的好壞,其實并不在于他的本心。

  福建剝削百姓不斷增加礦稅糧稅,是官員們自己要加的嗎?

  答桉并不是,是朝廷要求加稅的,地方官們沒有拒絕的權利。

  就算當時沉憶辰在福建為官,自己也必須得遵從朝廷的指令,否則就是違抗整個體制,最好的下場就是革官為民。

  換上另外一個官員任職,依舊會執行著加稅的政策,沒有絲毫的改變。

  聽著沉憶辰的回答,卞和心中的感慨瞬間被理性給占據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啊,想要改變這一切何其困難,就如同當初屬下與葉大哥找尋一條活路,卻不可得。”

  不過很快,卞和就把目光挪到了沉憶辰身上說道:“但屬下相信,如若有一日東主能掌權天下,定當可以改變這一切!”

  “何以見得?”

  “東主與其他官員不同,你的眼中真正容下了蒼生百姓。”

  這就是卞和在沉憶辰身邊最大感悟,無論自己這等福建礦工,還是將士軍戶,甚至一無所有的乞討流民。

  社會最底層最卑微的群體,沉憶辰從未忽視過,給予了基本的尊重跟包容,這是其他官員所做不到的事情。

  “是嗎?”

  沉憶辰笑了笑不再多言,可能這就是現代思維帶來的最大不同吧。他始終認為在人格尊嚴上,并無高低貴賤之分。

  沙船進入山東地界后,就能明顯觀測到洪災退去后的荒蕪,哪怕現在已經進入冬季枯水期,很多地方依然泥濘,就連雜草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泥沙。

  “沉公子,前面就是兗州府陽谷縣了,要不要通知地方官府迎接?”

  聽著蒼火頭的詢問,沉憶辰點了點頭道:“好,你拿著我的印信,去通知陽谷縣令。”

  既然已經到了地方,沉憶辰也無需再低調行事,畢竟他是來治水的,而不是來微服私訪的。

  沙船停靠碼頭,船老大搭建好艞板后,就朝著沉憶辰拱手道:“老爺,還請先行。”

  “這一路辛勞,謝過船家了。”

  “小的不敢當,能搭載老爺,是小的福份,也是山東萬民的福份。”

  船老大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都有些哽咽了。

  這一路航行他身為旁觀者,見識了太多太多,沉憶辰一言一行,都有些顛覆船老大以前對官員的概念。

  山東萬民,終于有救了。

  沉憶辰也沒有過多客氣,點了點頭致意后就踏著艞板下了船。

  正統十年十一月二十八,山東兗州府陽谷縣衙。

  縣令孟安維正在與縣丞一邊品茶,一邊下著圍棋。

  黃河決堤之后,他可忙碌了好一陣子,現在冬季進入到枯水期洪災退去,自己也終于可以歇口氣放松放松了。

  不過就在此時,衙役跑進來稟告道:“縣尊,衙門外有一青壯求見,他說帶來了什么僉都御史的印信,讓縣尊去驛站迎接。”

  “你說清楚點,誰敢讓本官去迎接?”

  孟安維滿臉的不耐煩,陽谷這塊地盤上,還有人敢讓自己去迎接的?

  “僉都御史。”

  “什么御史?”

  可能是太久沒有聽到都察院的官名了,孟安維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還想著山東道監察御史不是坐鎮濟南府了嗎,哪來這么多的御史。

  “僉都御史!”

  僉都御史?

  聽清楚這個官銜后,孟安維愣了一下,然后想到了什么,立馬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是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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