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來,沈案首是知道葉某人的身份了?”
“略有耳聞。”
“那沈案首是否還知道,我們正在被官府通緝?”
“自然是知道。”
葉宗留在正統九年七月才開始正式起義,不過在這之前,就已經與官兵發生多次小規模的戰斗,早就屬于通緝人士了。
“好,那看來是我葉某人想錯了,有膽識!”
看著誤會解開,旁邊的蒼火頭應聲說道:“葉老大,我就說以沈案首昨晚的舉動,怎么可能是怕事之人?”
“沒錯,能行仗義之舉的人,絕不是普通懦弱書生。”
旁邊壯漢紛紛應和,昨晚沈憶宸幫助流民孩童的舉動,在他們心中贏得了很高的好感。
要知道沈憶宸屬于士大夫階層,而流民屬于最底層的人士,以往那些權貴們都不會正眼看待他們,甚至就連靠近都滿臉嫌棄鄙夷。
唯獨沈憶宸無視高低貴賤之分,愿意出手相助,這種行為在底層礦工心中,稱得上深受感動。
只是這群人說出昨晚的事情,卻讓沈憶宸感到有些疑惑,這么看來他們出現并不是偶然,早就已經策劃好的?
任憑沈憶宸絞盡腦汁也想不通,遠在浙江的礦工,為何會關注自己。
“葉首領,鄙人心中有一疑問,還望能尋求解答。”
疑惑太深,沈憶宸實在按捺不住,準備向對方開口詢問。
“沈案首想要得知的,是我們為何會出手相助吧?”
“確實如此。”
“不知沈案首是否還記得應天府尹幕僚卞和。”
卞和?
聽到這個名字,又讓沈憶宸感到無比意外,一個應天府尹李敏的幕僚,為何又跟浙江礦工產生了聯系?
不過他突然想起當初小院慶功喜宴上,卞和講過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所犯之事,至少得沈憶宸襲爵達到成國公這種級別,才能幫得上忙。
當時沈憶宸都認為卞和是喝多了說胡話,現在回想起來,恐怕不是什么胡話,他就是“反賊”!
“卞先生與你們有關系?”
“沒錯,卞先生與我是慶元同鄉,自幼相識。后來因礦山之事被官府通緝,于是改頭換面前往應天府當了幕僚,想要尋找一條和解出路。”
“所以卞先生選中了我?”
“不是選中了沈案首,而是沈案首乃眾多人選之一。”
葉宗留說完這句話后,目光看了一眼遠方,轉而說道:“沈案首,此事待我與你細說,不過現在我們得趕緊打掃離開。這里離鎮江府并不遠,血水順流而下的話很容易被人發現。”
運河可不比長江遼闊,十幾個人的尸首不處理的話,將很快就被來往船只發現。到時候無論是何原因,這十幾條人命沈憶宸都脫不了干系。
所以在被人發現之前,就得把這些快船跟尸首給處理掉,否則引來了官兵再想脫身,難度將會倍增。
“好,那就勞煩葉首領了。”
“客氣,另外沈案首身為文人,實屬讓葉某人刮目相看。”
葉宗留稱贊了一句,他從沈憶宸那慘白臉色以及微微發抖的手臂,能感受出對方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血腥場面。
不過哪怕如此,沈憶宸從頭到尾都鎮定異常,思維條理清晰。而且在自己說出要處理尸首的時候,毫不猶豫的就同意了。
要是遇到一些迂腐文人,恐怕還想著去報官處理撇清關系,絲毫沒有干大事的野心與膽量。
沈憶宸這十幾歲還未弱冠的年齡,能做到這一步,頗有種人中豪杰的味道。難怪會成為小三元案首,被卞師爺所看重,果真與眾不同。
對于葉宗留的稱贊,沈憶宸只是笑了笑沒回話,內心里面卻生出種哭笑不得的無奈。
自己一個大明勛戚之后,小三元案首,士大夫文人,理論上應該是官府的“鐵桿派”。
現在卻莫名跟“反賊”成了一條船上的人,還在毀尸滅跡這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甚至對方頗為欣賞,這都是些什么離奇故事啊。
葉宗留這群人的辦事效率很高,短短時間內就把“案發”現場給處理干凈。京口幫的尸首都被打撈上來放置在快船上,然后分出了幾個人把快船駛向了偏僻的河灣。
至于后續動作是一把火燒了,還是別的什么方式,沈憶宸就猜測不到了,畢竟他不是專業干這行的。
不過葉宗留這群礦工的配合跟紀律,同樣讓沈憶宸有些刮目相看。
別的不說,單單處理過程中展現出來的執行力,甚至沈憶宸感覺應天府某些衛所的兵役,都不如他們,完全不符合農民軍“烏合之眾”的刻板印象。
這時沈憶宸突然想起來,明朝后期那支橫掃倭寇,百戰百勝的戚家軍,就是從義烏、處州、臺州等地招募礦工為骨干組建而成的。
其中處州,就是葉宗留的家鄉!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群礦工就是大名鼎鼎戚家軍的前身,也稱得上是明朝最好的兵源之一。
事情處理完畢之后,雀船繼續揚帆起航,葉宗留幾人依然留在了雀船上,開始與沈憶宸訴說起關于卞和的事情。
卞和同樣來自于處州的礦工家庭,從小就天資聰慧讀書很厲害,于是村子里面就合力供他上學,想要培養出一個文人士子。
卞和也不負眾望,二十六歲這年成功考取了舉人頭銜,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不說能成為多大的官,至少回饋同村造福一方沒問題。
只是這一切都被正統朝初年的礦稅給打斷了,原本就負擔極重的礦工階層,又一次面臨了層層加碼的重稅。并且朝廷還大力打擊私礦,額外收入被阻絕,這下連最后一條活路都沒了。
礦工們本身就是身強力壯之輩,而且初具軍事化組織的雛形。加上浙江、福建宗族械斗極其頻繁,造就了當地人的彪悍血性,于是各種小規模的反抗暴動不斷。
后世戚大帥選擇處州礦工為兵源,也正是看中了他們都這些特點。
面對這種局面,卞和開始還有著文人情節,期盼與官府談判降低礦稅,給百姓們一條活路。
這種天真想法的結果很明顯,官府壓根不吃這一套,甚至在談判過程中趁機大肆追捕,把領頭的礦工都列為通緝對象,就連卞和這個舉人也不例外。
見到談判無門,葉宗留就干脆不談了,派人到各地收購鐵具用來“鑄冶兵甲”,然后占山為王武力對抗官府。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混在流民中出現在鎮江府的原因。
而卞和畢竟是讀過書的,知道大明王朝的厲害,占山為王這條路走不通,最終必然會被圍剿失敗。
到時這些兒時伙伴,礦工鄉親,通通都得以反賊名義被殺。
想要改變這種結局,卞和選擇了一條跟葉宗留完全不同的路。想通過幕僚師爺的方式,去結識高官權貴,從決策權切入為宗族鄉親們找尋一條活路。
就這樣,一對兒時的礦工伙伴,為了生存在兩條不同道路上努力著。
沒有歷史的上帝視角,他們也不知道最終誰的選擇是對的,誰又是錯的。
但與其等死,至少這群礦工為了活下去,選擇了抗爭!
坐在船頭,沈憶宸靜靜聽著葉宗留的訴說,曾經歷史書上的短短只言片語。放在這一刻,卻成為了每個人的生存寫照,感受截然不同。
沈憶宸沒有評論卞和與葉宗留誰的選擇對錯,因為他很清楚,這兩個人的路都走不通。
銀礦稅收加重,不僅僅是官府的剝削貪婪,而是到了明朝的中后期,白銀作為基準貨幣,本身產量就嚴重不足,通俗點說就是不夠用了。
后世很多人因為疫情緣故,知道了丑國開核動力印鈔機瘋狂印鈔,造成了很多國家的通貨膨脹,物價開始飛漲。
不過通貨膨脹還有個經濟反義名詞,危害同樣不小,那就是通貨緊縮。
所謂通貨緊縮,就是市場上流通的貨幣量,少于商品流通所需求的貨幣量,從而引起貨幣升值,物價普遍持續下跌的狀況。
可能很多人覺得,物價下跌是好事啊,這樣買東西更便宜,老百姓不應該生活的更好嗎?
但事實上一旦貨幣升值、物價下跌超過一個程度后,就會出現商品過于廉價,賣東西不掙錢的狀況發生。
既然不掙錢了,那么我還累死累活生產個屁,干脆不賣了。這一步出現之后,沒人生產就會產生失業率暴增,社會財富整體縮水。
如果沒有辦法解決通貨緊縮,就將進入到惡性循環之中,最終結果自然是經濟崩潰。
所以現代經濟學是一門邏輯很嚴謹的學科,并不是普通人所理解的物價貴點或者便宜點那么簡單。
后現代社會貨幣不足了,還能印鈔機加班加點的印錢。放在明朝這種封建社會,紙質貨幣沒有足夠的中央政府信用背書,只會成為一張廢紙。
哪怕有銀票這種東西,也是建立在貴金屬儲備的基礎上,與后世的發行紙質貨幣有本質上的不同。
對于大明朝而言,白銀不足了就只能從礦工身上想方設法剝削,貨幣缺口根本矛盾不解決,葉宗留跟卞和的道路都走不通,對于礦工而言就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