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憶宸這番話出來,參與這場慶功宴的眾人,目光齊刷刷的其中在他身上,很多人眼神充滿了意外跟震驚。
經歷過宋元理學的削弱,到了大明的文人士子,早就沒有出將入相,放筆拿劍的血性與強硬了。
甚至到了明朝末期,還把武人看的如同豬狗一般,滿口仁義道德自己卻成了待宰羔羊。
就算前中期,隨著武將勛戚的衰落,表面上看大明文壇好像挺有骨氣的樣子,號稱什么不和親、不賠款云云。
但表面上強硬有個屁用,你不參軍報國尊重將士,誰去幫你上陣殺敵,誰來保家衛國?
這種現象放在具體事例上面,就如同今日這樣,文人士子們心中大多數認同劉球上疏,認為麓川之戰是勞命傷財,應該宣揚教化,靠儒家仁義感動對方。
所以孟凡的言論,無一人站出來反駁,只有李敏身為大明官員,不得不出面喝止。
這些新生代的文人,因為還有武將勛戚的存在,沒走到鄙視武功戰事的地步。但內心里面重文輕武的種子,早就已經生根發芽,一代代的產生蛻變。
“沈憶宸身為小三元案首,骨子里面還是武將風氣啊。”
“當然如此,你忘記他爹是成國公了?”
“沈憶宸說的話雖沒錯,但麓川之戰目前為止兩次兵紛,已勞民傷財無數,不能再打了。”
“沒錯,看看孟凡就知道,邊陲土司已通教化,何必再起刀兵呢?”
院中眾人竊竊私語,大多數人抱著大明優越感,還是很認同沈憶宸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
只是這種認同,卻想著不是建立在武力之上,而是文教之功,就實屬有些搞笑。
沒有大明武力當作后盾,麓川土司后裔會教化?沒有云南黔國公兵馬鎮守,今天麓川在土司思任法擴張之下,還是不是王土都不一定了。
“好,既然是大明疆土,那我等部族也是大明之臣,為何當今圣上要不斷征討?”
孟凡依然沒有服氣沈憶宸,而是找尋他言語中的漏洞進行反駁。
“那就得問你們為何復而又叛,叛而又復了。”
“那是因為大明要拆分我的部族,劃分我們的土地,設立漢人官吏。”
“既然是大明疆土,大明之臣,為何不能這樣做?”
兩個人的爭論,開始涉及到真正的核心部位,那就是從明朝開始實行的西南邊陲改土歸流!
所謂改土歸流,簡單點說就是廢除西南原有的少數民族土司制度,改由中央政府委派的官員直接管理。
就好比麓川這塊地方,原本土司就是土皇帝,表面上歸順明朝,實際上是國中之國。
所以明朝洪武帝進攻云南之后,在這里設立了麓川平緬軍民宣慰司,打算委派中央官員管理。
到了明成祖朱棣的時候,直接讓黔國公沐晟永鎮云南,也是從這一刻起,云南才算是真正的納入漢土,再也無法分割出去。
沈憶宸之所以站出來說話,就是因為他站在歷史高度,很清楚終明一朝,那些看起來在西南勞命傷財的戰役,對于后世中國版圖的穩固,有多么大的正面意義。
就好比史書里面大多評價過始皇帝殘暴不仁,漢武帝窮兵黷武。但如果沒有他們完成大一統后開疆擴土,后世哪來的良田耕種?
所以沈憶宸此番舉動,與那些文人士子所想的勛戚血脈,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呵,我不與你爭辯,反正永遠都是你們有理!”
孟凡其實心里面也很清楚,從麓川土司選擇歸順于明朝的那一日起,對方就已經擁有了君臣大義。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如今僅僅是改土歸流罷了,你哪來的法理去反叛?
但是心里面明白,并不意味著接受,原本山高水遠能當土皇帝,現在卻成為了治下之民。
甚至部落的族人,還要受到大明偏見與輕視,并沒有真正的平等對待。哪怕自己這種“統戰”對象,都被明朝官員當成了教化功績,時不時拉出來炫耀一把,對于文人來說簡直是莫大侮辱!
這一點,才是孟凡的心結所在。
說實話,對于孟凡的思維,沈憶宸某些方面能理解。只是雙方立場不同,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不會因為個人意愿而發生改變。
“此事辯論就到此為止,孟凡如若你再議論朝政,本官將革除你的功名。”
眼看雙方已經陷入到“華夷之辨”這個經久不衰的話題中,孫提學終于出面阻止了。
與李敏這種行政官只能口頭警告不同,提督學政掌管一省文教,是可以隨時革除諸如秀才這種初級功名的。
所以孫鼎要么不較真,一旦他認真起來,你的功名護身符就不那么好使了。
果然聽聞到孫鼎這話,之前還滿腹抱怨的孟凡,此刻也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的坐下閉嘴。
至于沈憶宸,對方既然都已經不說話了,他也沒興趣爭論下去。相比較這種口舌之爭,其實沈憶宸更信奉真理只在大炮的范圍之內。
當然,現在自己是文人,這種簡單粗暴的武力言論,暫時還是需要低調點。
就這樣,一場本應該熱熱鬧鬧的慶功宴,卻接二連三的生出波瀾。導致到了最后筵席結束的時候,孫提學等人也沒多大興致再高談闊論,簡單說了兩句后就宣布結束。
學政衙門中,看著諸生們離去,孫提學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猶豫再三,孫鼎還是開口朝著身邊應天府尹問道:“李大人,你之前有沒有感覺到,沈憶宸他身上氣勢不太像個文人,更像是常年征戰沙場的武將?”
“確實有這種感覺,可能與成國公有關吧。”
李敏也感覺到沈憶宸與尋常文人士子那股不同,好像更熱衷于邊疆武事,不喜歡摻和各種舞文弄墨。
不過想了想,他可是朱勇的兒子,成國公常年征戰沙場,肯定還是會受到些許影響。
“是嗎?”
孫提學望著遠方,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沈憶宸。
學政衙門出口處,沈憶宸與孟凡兩人再一次相遇,因為之前爭議的緣故,此刻雙方都沒有什么好臉色。
“沈憶宸,我知道你是成國公朱勇之子,習慣于對邊境部落的征討殺戮。可你有沒有想過,兵鋒所至之處尸橫遍野,手上將沾滿平民鮮血?”
孟凡這番言語,要是對傳統儒學文人所說,可能會有點效果。
但沈憶宸,卻絲毫不為所動。
“我只知道如若沒有大明兵鋒所至,那么流血的就會是大明邊境子民,你敢說麓川部落沒有行劫掠之事嗎?”
別的方面沈憶宸很少會如此咄咄逼人,哪怕是別人背后譏諷他本人,很多時候都選擇不屑一顧。
而這一次面對孟凡,沈憶宸卻始終爭鋒相對,因為這并不是為了自己個人利益,而是為了華夏子民的權益。
歷史上出現一個安南就已經夠了,決不能讓云南變成第二個安南。
“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會為了自己族人而繼續抗爭下去。”
孟凡明白自己說服不了沈憶宸,但他同樣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族人,始終面對著大明的刀鋒。
“那這可能就是我們唯一相同的道了。”
沈憶宸淡淡回了句,他同樣會為了華夏而抗爭。說完這句話后,就轉身離去了。
站在歷史的上帝視角,沈憶宸很清楚今年二月班師告捷的二征麓川,遠遠不是終結。正統十三年,將發起更大規模的三征麓川戰役。
甚至麓川的后患,一直延續到了明朝萬歷的三大征之一播州之役,無數將士邊民深陷戰爭泥潭之中。
終究只有一方徹底倒下,才會結束這場戰爭。
慢步走在回家路上,對于慶功宴上所發生的事情,沈憶宸并未繼續多想。
因為這種家國天下事,目前階段離自己還很遠,是處于權力中心的高層該考慮到問題。自己不過區區一屆秀才,僅有一腔熱血豪言罷了,哪能影響什么時局。
街角小院中,沈氏有些急切的在院中來回踱步著,見到兒子回來了,立馬迎了上去說道:“宸兒,快進屋看看,國公爺從京師給你寫了一封信。”
沈氏其實中午就已經收到了這封成國公朱勇的來信,奈何她識字不多,打開也看不明白,所以只好焦急的等著沈憶宸回來。
朱勇給我寫信?
咋一聽到這個消息,沈憶宸感覺疑惑不解,自己給成國公寫的舉薦信,李達都還沒有帶到京師呢。
結果沒想到,自己反倒是先收到了對方的來信。
從出生到現在十七載,沈憶宸還真沒有收到過成國公朱勇的任何書信,甚至他都不太相信,這個便宜老子會給自己寫信,該不會是母親認錯人了吧?
帶著這份疑惑,沈憶宸走進屋內,桌上擺放著一個信封。并且開口處用火漆封緘,上面還蓋著成國公的私人印章,理論上是沒人敢仿造的。
“娘,你知道國公爺為何會給我寫信嗎?”
沈憶宸隨口問了一句,他對于成國公的了解,肯定是不如母親的。
“不知,打開看看吧。”
沈氏催促了一句,內心激動又期待,這可是國公爺第一次給宸兒寫信。
至少代表著在他心中,沈憶宸有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