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李智云知道老農的情況并非大唐百姓的普遍情況,但他還是心底升起憂慮。
終唐一朝,均田制與租庸調制并行。
均田制,按照十八歲以上成年男子授田一頃,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來給。
租庸調制,則是無論百姓貧富,按制繳納定額稅賦。
租,即是田租,每丁每年納粟二石。
調,即每丁每年交納絹二丈、棉三兩,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庸,徭役二十天,閏年加二日,是為正役,國家若不需要百姓服役,則每丁可按每天交納絹三尺或是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標準,交足二十天的數額代役,這叫庸。
表面看起來,沒有問題,定額的稅賦,均田的分配,能夠給百姓足夠的時間生產。
同時,這也保證了府兵制的底子。
但問題是,一旦人口過多,土地兼并嚴重,朝廷又沒有多少田地分給百姓的時候,底層百姓沒有田地,他們還要交定額租調,就會導致百姓大量淪為地主的佃農。而地主為了少繳納稅賦,一定會隱瞞人口不報。
換句話說,想要均田制、租庸調制,永久行使下去,既要保證人口戶籍始終清晰,同時還要防備土地兼并。
現在是立朝之初,這種憂患還不存在,可幾十年后就會漸漸顯露出來。
“老人家給哪位貴人當佃客啊?”
“喏,韋氏。”老農手一指遠處的韋曲。
聞言,李智云看向韋思齊。
后者低下頭沒說話。
這種事情,當面被說破,盡管和他沒關系,但扯上韋氏,他還是有點害怕。
李智云也沒為難韋思齊,和老農聊了片刻,便起身離開。
“思齊。”
“在。”
“本王出來有些時日了,口渴難耐,正好你家就在不遠處,不請本王去坐坐嗎?”李智云笑著說。
韋思齊以為李智云因為剛才老農說的事情,而對韋氏不滿,當即解釋道:“殿下,韋氏房支眾多,臣也不知道剛才那老丈說的是誰。”
“你說什么呢,本王只是想去喝口水,與那老丈何干。”李智云安撫道:“再者,賣田是那老丈自己的決定,又不是旁人逼迫。”
聞言,韋思齊稍微安心,旋即笑道:“那成,臣這便領殿下去韋曲坐坐。不過臣蒙殿下賞賜,已在長安住家,韋曲老家有些時日沒有收拾,慢待之處,還請殿下海涵。”
“無妨。”
這時,韋思仁道:“殿下,不如去我兄長家里坐坐吧,他還在韋曲務農。”
“行,你們帶路便是。”
“遵命。”
眾人來到韋曲,即韋思齊、韋思仁二人大哥的房子。
門口坐著兩個小孩玩泥巴,臉上,身上,亂臟臟的,看起來很邋遢。
韋思仁上前喊道:“大郎。”
其中一個小孩抬起頭,看見韋思仁,驚喜道:“三叔!”
韋思齊在旁給李智云解釋道:“殿下,那孩子是我大哥之子。”
“嗯。”
片刻后,韋思齊大哥韋思言走出來。
韋匡伯生有三子,長子韋思言,次子韋思齊,三子韋思仁。此外,還有三個女兒。
“參見楚王殿下。”
“免禮。”李智云扶起他,笑著道:“今日出游,來這兒討口水喝。”
“不敢,殿下蒞臨,寒舍蓬蓽生輝,殿下請。”
“好。”
韋思言的這處房子不大,只中間一個院子,而后便是東西兩房。
迎客廳也顯得有些簡陋,不過還算干凈。
喝了口水,李智云看著家徒四壁的韋家,不由得微微一嘆。韋氏的情況,他也有所了解。
自家娘子韋珪是韋圓成之女,屬大房。后韋圓成故去,家主之位交給了韋匡伯,即韋思齊父親。待韋匡伯故去后,家主之位便傳給了他們的三叔,韋圓照。
他在長安的時候就聽過這個韋圓照,貪財吝嗇,沒想到他對親侄子也如此吝嗇。
韋思言以為李智云嫌棄自己家,連忙慚愧告罪道:“讓殿下受委屈了。”
李智云擺擺手,“沒有的事,本王從不在乎這些。倒是你,受委屈了。本王乃韋氏婿,該當對你們多多照顧。”
韋思言道:“殿下給二弟三弟機會,已是十分照顧韋氏,在下感激不盡。”
“家中可有什么難處?”李智云問。
韋思言搖搖頭,“二弟三弟常常接濟我,因此也沒什么難處,多謝殿下關懷。”
看出來韋思言有些緊張,李智云便道:“不必緊張,今日我就是來看看,待回府之后,我會與珪娘商議,以后多與你們走動。”
“謝殿下。”韋思言抿嘴,心里有些感動。
自家親三叔不怎么正眼看他,反倒是大伯女婿對他們十分照顧。個中落差,唯自己清楚多么心酸。
便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
“你們倒是生的好命,一雙女紅手,老娘就活該服侍你們這些高門貴女,平日里一桶水都得老娘拎著,你們拿拿針線,倒是賺錢啊,一分錢沒有,坐吃山空,你們大哥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你們幾個貴女子。不是娘娘的命,得了娘娘的病........”
越往后面,語速越快,罵的越狠,李智云也聽不清,心下只道那女子肯定是個悍婦。
“外面是誰啊?”
韋思言臉色一變,低聲道:“讓殿下見笑,是拙荊。”
“哦。”李智云咳嗽兩聲,言道:“本王去更衣。”
“殿下請。”
待李智云走后,韋思齊問道:“大哥,我不是常給你寄錢么,怎得大嫂還是說這些胡話?”
他又不傻,大嫂罵的是自己妹妹,他心知肚明。
韋思言苦笑道:“你大嫂就是如此心腸,心直口快,我也勸不住她。”
懼內就懼內,找什么借口。
韋思仁:(╬▔皿▔)凸 聞言,韋思齊皺眉,“大哥,你步步謙讓大嫂,不是長久之計,還需.....”
“還需什么!”一聲雷喝,一個肚大腰圓的中年婦女走進來。
門口的光線似乎都被吞噬幾分。
看見那女子,韋思齊和韋思仁同時后退一步。
“大大大.......大嫂,好久不見。”
瞅見他們,韋思言妻子血盆大口消失,換上一副笑臉。
“兩位叔叔今日回來,可是給妹妹們送衣食的?”
聞言,韋思齊頭大如牛。
他如今跟著楚王混,雖說不用還房貸,工資也還行,節假日也有福利,平常堂姊也會接濟一二,但長安消費多高啊,偶爾接濟一下大哥都是背著妻子的,哪有多少錢天天送給大哥。
“咳,大嫂慎言,今日貴人登門拜訪,大嫂還需謹言慎行。”
“貴人?”她想起門口的幾名黑衣大漢,問道:“誰啊?”
“楚王殿下。”韋思仁從大哥身后露出腦袋,說了一句,似乎極為得意。
韋思言妻子一頓,四下看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珪姊的夫君,楚王?”
“嗯。”
三個男人同時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