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府,大門前。
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下馬車,駐足在門前階下。他抬頭望著恢弘大氣的門樓和彰顯裴家榮光的匾額,久久未曾動彈。
旁邊的家仆小廝心中納罕,卻又不敢出言催促。
裴云有些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這段時間被關在宮中昭獄,他本已做好赴死的準備,畢竟先前在朝會上公然指控皇太后,不論天家還是朝中大臣都饒不了他。然而在靜心等了幾天之后,朝廷將定國府刺殺案定性為宮中內衛所為,范余和一眾死士被處死,宮里卻沒有為難他這個被脅迫的裴府二公子。
險死還生,這本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喜事,但裴云面上卻沒有分毫喜色,整個人透出幾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氣質。
良久過后,裴云邁步走進這座國公府,然后穿過儀門來到內宅定安堂。
他進來的時候,堂內氣氛頗為和諧,一群老少正在閑談。
掀簾的丫鬟通傳一聲,眾人的目光便望了過去。
裴云首先看見的便是與裴太君共坐長榻的裴越,他沒有任何遲疑,上前行禮道:“拜見晉王殿下。”
裴越沒有假惺惺地喊一聲二哥,平靜地說道:“免禮,平身。”
裴云起身后又依次向裴太君、莫姨娘和裴寧見禮,小妹裴玨則起身向這位二哥請安問好。
裴太君雖已老邁,心思卻不糊涂,大抵知道那天晚上東苑事故的真相,因此沒有追問究竟,意味深長地說道:“云哥兒,你這次能平安回來多虧了晉王殿下。若非殿下跟陛下求情,你就算能逃過一死也會被流放到蠻荒之地。”
裴云頷首應下,又對裴越鄭重道謝。
裴越微笑著搖搖頭,示意不必掛懷。
裴云這才落座,然后對裴寧問道:“大姐,父親可還安好?”
裴寧柔聲道:“家里請了一些名醫來看過,殿下也從太醫館請來多位醫術精湛的太醫,大哥這段時間遍尋各種藥材,幾番醫治之后,父親的狀況好了不少。雖然沒有完全康復,平時也能安穩度日,太醫說這種狀況還會維持一兩年。”
裴越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裴寧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裴越不禁搖頭嘆息道:“太夫人你瞧瞧,大姐對任何人都溫柔小意,偏偏只會兇我。”
裴太君人老成精,當然明白裴越不是在幸災樂禍,只是因為裴戎遭遇這次的劫難,還真不好說是好是壞。至少對于府中所有人來說,現在遠離酒色安靜沉默的裴戎遠遠強過以前那種暴躁易怒的性情,東苑的家仆丫鬟們臉上終于出現難得的笑臉。
她看了一眼目光中難掩羞惱的裴寧,笑瞇瞇地說道:“寧丫頭素來與殿下親近,也不枉殿下這些年對她的看顧。說起來,府內上下包括老身在內,皆不及寧丫頭聰慧柔善。”
裴越品出一些深意來,便將這個話題一笑帶過。
自從上次裴太君代表裴家低頭賠罪,裴戎和李氏又是那副光景,裴越便不再過分冷漠,偶爾會來探望裴寧,在這間曾經需要仰視的定安堂里閑談說笑。
裴云望著這一幕不禁略有些感慨,隨后又對裴寧問道:“大姐,今日府中怎么不見大哥?”
裴寧微笑道:“兄長上午便去了守備師衙門當值。他履新還沒多久,手里的事情千頭萬緒,數日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情。”
裴云聞言眼簾微垂,不再多問。
此刻連年紀最小的裴玨都察覺到,這位二哥與往日相比變化極大。并非是指容貌上的改變,而是他的氣度顯得十分平靜淡泊,不像之前那般即便臉上掛著春風一樣的笑容,眼底深處依然是冰霜之色。
裴太君抬眼瞟過裴云,心中隨即了然,便對裴越說道:“這屋里終究還是逼仄了些,殿下若有閑趣,不妨帶著寧丫頭和云哥兒去清風苑坐坐,那兒青竹長得極好,夏風也很涼爽。”
裴越頷首道:“也好。”
及至來到清風苑,裴寧屏退其余丫鬟,只帶著良言在廊下坐著,留給廳內這對名義上的兄弟一個安靜的空間。
“太后這次被你斬斷膀臂,洛執政又退了那門婚事,她心里那股怨氣很難消解。”
裴云不疾不徐地打開話匣子,面色依然沉靜。
裴越淡然道:“你覺得她會怎么做?”
裴云凝眸沉思道:“如果這樁案子跟景仁宮沒關系,哪怕死了再多的人,朝廷也可以順勢讓你接受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你若堅持不受,朝堂和坊間的風向會很快翻轉,只要有心人添油加醋四下宣揚,屆時世人都會認為你心懷不軌,你這段時間籌謀而來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只不過……宮里最重臉面,也怕惹急了你直接掀桌子,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他頓了一頓,神情逐漸凝重:“但是在這座都城里,你自身的力量卻處于絕對的劣勢。”
裴越品著裴寧讓良言準備的香茗,緩緩道:“你覺得宮里會鋌而走險?”
裴云認真地說道:“你的北營殘缺不全,藏鋒衛在西境,武定衛和平湖衛在南境,眼下僅有泰安衛和平南衛。雖說這兩萬余人實力不弱,但京軍南營至少可以抵消他們。京都之內,你身邊只有背嵬營,即便你在暗處還藏著一些護衛力量,可宮里有禁軍和守備師,加起來五萬精銳。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你沒有任何勝算。”
裴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道:“依你之見,我該如何應對?”
裴云思忖片刻后說道:“從這段時間陛下的決斷來看,他應該不會這樣做,畢竟直接調集軍隊殺了你,天下人都不會信服,而且萬一沒有得手,他們無法承受逼反你的后果。然而現在朝廷想要以正常的手段架空你,這同樣無法做到,因為你的權力并非來自你本人,而是朝堂和軍中那些支持你的人。”
裴越頷首道:“你看得很透徹。”
裴云坦然道:“我在暗中觀察你幾年,仍舊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底牌。對于現在的局勢而言,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吳太后。不管你準備將來怎么做,不將太后的所有爪牙耳目全部斬斷,你永遠都做不到高枕無憂。”
裴越并未對這件事給出評斷,他望著對方從容平和的神態,話鋒一轉道:“你如今想要起復為官不太可能,畢竟陛下和朝堂諸公很難容許你的存在。若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在我府中任參軍之職。”
裴云卻誠懇地搖頭,繼而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吳太后除了先帝留下的死士之外,她對襄國府和普定侯府也有很大的影響力。”
裴越目光微凝:“多謝。”
裴云面露黯然之色,緩緩道:“至于我自己,二十多年來沉淪于陰謀算計,從父親、母親、大哥、姐姐到你這位破門而出的三弟,曾經都被我算計過,而我卻從未正視自己的錯誤。那日在朝會上看遍眾生模樣,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沈先生。當年我也曾聆聽過他的教誨,卻從未將那些話記在心里。我以為自己聰明絕頂算盡人心,實則只是一個被功名利祿迷住雙眼的蠢貨而已。”
裴越輕聲嘆道:“你還很年輕。”
裴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深意,灑脫道:“已經晚了。像我這種一顆心泡在污水里的人,不知做過多少壞事,總不能因為醒悟到自己的罪過,就可以當做以前的那些事沒有發生過。”
裴越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這世道便是如此,壞人一輩子為非作歹,臨了幡然悔悟往往就能贏得世人的認可。然而好人若是做錯一件事,很有可能淪落到千夫所指。
這何嘗不是裴云對他的善意提醒?畢竟他能夠穩穩站在天家的對面,依靠的不止是功勞,還有從始至終矢志不移的忠耿之名。
裴越心中喟嘆,溫和地問道:“你有什么打算?”
裴云面上飄起一抹追思,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沒有青史留名的能耐,但這些年也算讀了不少書,因此我想去北境窮困之地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這都中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終究與我無關,不若像沈先生當年對待我那般,盡可能多做一些實事。”
說到這里,他眼中忽然泛起幾分神采,向往地說道:“若能帶出更多的教書先生,讓更多的人開蒙教化,也不枉我從小到大讀過那么多圣賢書。”
裴越沉默片刻,又問道:“準備何時動身?”
裴云道:“今日與家人告別,明日便出發。”
裴越沒有勸阻,因為對方的眼神從容堅定,顯然關在昭獄的這段時間里,他已經想清楚很多事情,遂點頭道:“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也不便阻攔。不過,你最好還是跟著祥云號的商隊北上,路上也有個照應。北境民風彪悍,我再給你一塊牌子,緊要時可以保住你的命。”
裴云沒有矯情地拒絕,頷首應下之后,他起身朝著裴越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
然后一步步向外走去,清瘦的身影隱約有了幾分當年沈默云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