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苑。
偏廳之中,裴寧望著窗外,目光略顯失焦。
裴越暗自喟嘆,雖說裴戎志大才疏且性情乖僻,終究是這個善良女子的生父,而且當年對她也算是百般疼愛。今夜遭逢大變,裴戎境況堪憂,她一時半會之間肯定無法平復心境。
轉頭看著一臉余悸的良言,他放緩語氣道:“方才我聽江老說,你表現得特別勇敢,不止一次想要為大姐擋住危險。”
良言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道:“殿下,婢子什么都沒有做呢。”
“三弟。”
裴寧忽然開口,打斷了他試圖調節氣氛的想法。
裴越迎著她的目光道:“我在。”
裴寧遲疑道:“我……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裴越溫聲道:“沒事,你想問什么都可以。”
裴寧雙手攥在一起,緩緩道:“這些刺客從何而來?他們為何要對我父親下手?”
經歷過最初的緊張、害怕和混亂之后,裴寧終于意識到這個關鍵的問題。
裴越沉默片刻,淡淡道:“良言,你先出去。”
良言起身應下,廳內便只剩下姐弟二人。
窗外夜色如霧,蟲鳴聲間或響起。
裴越輕聲道:“這些刺客是鑾儀衛暗中培養的死士,算是天家手里最鋒利的一把刀。他們之所以要將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妄圖制造裴老爺自然死亡的假象,為的就是事后用孝道的名義逼迫我丁憂。只要我離開朝堂,那些人便能徐徐圖之,而且二十七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從容不迫地削弱我手中的權力。”
“啊——”
裴寧再度緊張起來。
她雖然不像沈淡墨那般天資聰穎,所見天地亦只是方寸之間,卻也明白功高震主這四個字的可怖。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權傾朝野的大臣死于非命,己身赴死倒也罷了,更多的是殃及家族白骨累累。
其實在得知裴越將要封王的時候,裴寧便隱隱有些盛極必衰的擔憂,只是沒想到天家的打壓來得這么快。
裴越道:“這一招看似陰狠,卻滿是小家子氣,那些人并不知道何謂大勢所趨。姐,你要相信你的弟弟沒那么容易被打倒,這些年我不知經歷過多少算計,但笑到最后的人依舊是我。而且你不必擔心,今夜對方陰謀敗露,我已經有了戒備,他們便不會故技重施。”
裴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這時良言的聲音在外間響起:“殿下,您的護衛頭領在外面候著,說是有事稟報。”
裴寧連忙起身道:“三弟,你且去忙,不用顧慮我。”
裴越頷首道:“你好好睡一覺,若是裴老爺醒來,我會立刻讓人通知你。”
裴寧柔聲應道:“嗯。”
裴越來到院外,只見馮毅神色凝重地站在門邊,便問道:“洛執政來了?”
馮毅躬身行禮道:“先是京都府尹蘇大人求見,我依照殿下的命令將他拒之門外,后來洛執政獨自前來,說是奉陛下旨意要和殿下見面,我只能請他入府,現在前宅正堂等候。”
裴越淡然道:“你做得很好。”
約莫一炷香過后,裴越緩步走進前宅正堂,便見那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旁邊高幾上的清茶已然涼透。
兩人對視一眼,洛庭起身見禮道:“下官參見晉王殿下。”
這句話讓裴越略有些神思恍惚。
當年他草創祥云號,蜂窩煤一經問世便引來眾多覬覦的目光,那時他和洛庭沒有任何交情,后者卻甘冒觸怒開平帝的危險,不惜以辭官歸鄉為代價替裴越擋住一次兇狠的算計。后來的故事不必多提,無論是祥云號發展壯大,還是裴越實領藏鋒衛指揮使,洛庭數次在關鍵時刻為他遮風擋雨。
時移世易,人世間滄海桑田。
裴越按下心中思緒,還禮道:“私下相見,洛大人何必多禮?”
洛庭正色道:“禮不可廢。”
兩人隨即分主客落座。
洛庭開門見山地說道:“殿下深夜親率騎兵馳騁,此舉震動京都,宮里對此十分關切。后來得知是有刺客闖入定國府,陛下雷霆震怒,特地命下官前來查看,為殿下解決此事略盡綿力。”
裴越端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然后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件事說來有些奇怪。”
洛庭道:“請殿下明示。”
裴越舒出一口濁氣,挑眉道:“刺客們先是以裴云貼身小廝的身份進入內宅,用武道秘法使裴云昏迷后,他們便來到裴戎的院落詐走他的長隨。隨后這些刺客給裴戎灌入大量的烈酒,卻沒有直接殺死他。幸好我大姐今日回府,也幸好我在她身邊安排了高手護衛。她在察覺蹊蹺之后,將刺客引離裴戎身旁,然后由我的護衛將刺客們擒下。”
洛庭平視前方,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裴越繼續說道:“裴戎不過是一介紈绔,早就遠離朝堂軍中,這幾年先是關在上林獄,然后又幽居定國府內,想來不會有什么仇人,更何況是不惜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混入國公府行刺。更令我不解的是,若真有人恨他不死,那么在我大姐發現異常之前,這些刺客有充足的時間殺他一百次,為何他們要大費周章,試圖用烈酒生生喝死他,制造出他是正常死亡的假象?”
他目光幽深地望著洛庭,一字字道:“洛大人,可否教我?”
洛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殿下是想說,這些刺客并非是為裴戎而來,其實是想對付旁人?”
裴越搖搖頭,漠然地道:“刺客們寧死不肯開口,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或許只有天知曉。”
洛庭目光一凝。
他當然能夠聽出裴越語氣中的疏離,想來是在上個月底的大朝會上,他作為群臣的代表掀起約束裴越的浪潮,從那時候起便有一道裂縫橫亙在兩人中間。
洛庭想起去年深秋在那條寬窄巷中,他和谷梁因為開平舊事分道揚鑣。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然而他身為大梁執政,累受數代君王的厚恩,如今更是朝中可以直面裴越的寥寥數人之一,無法僅憑個人的愛憎隨心所欲。
想到這兒,洛庭的心里逐漸冷靜下來,試探性地道:“既然如此,還請殿下將那些刺客交給朝廷,下官保證會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
“我肯定會將刺客交給朝廷。”
裴越淡淡應了一句,隨后意味深長地說道:“只是洛大人或許忘了,雖然我早在多年前便出府另過,可我始終是定國子弟,我可以不認裴戎這個人,但無法改變他是我生父的事實。”
洛庭頷首道:“自然如此。”
裴越冷笑道:“現在有人將手伸進定國府裴家,裴戎和裴寧險些便命喪當場,不論他們懷著怎樣的目的,若不能讓幕后主使付出代價,我豈不是孝道有虧?一個不孝之人,又如何在這嚴苛的人世間堂堂正正地活著?”
洛庭神色微變。
其實在裴越說起那些刺客古怪行徑的時候,他便大概猜到這件事是何人所為。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天子才著急忙慌地讓他來找裴越,顯然是希望最大限度地消弭這樁禍事的影響。
然而……
洛庭抬眼望著裴越,誠懇地說道:“下官可以保證,這件事一定會有人承擔相應的責任。”
裴越沉默片刻,面上浮現一抹自嘲:“洛大人,不是我小瞧刑部的那些官差,可是連我的屬下都撬不開那些刺客的嘴,他們恐怕也做不到。說來說去,這遲早會變成一樁無頭公案,因為你我皆知,刺客是否開口并不重要,壓根沒人敢去查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微露焦急,勸道:“殿下——”
裴越直接打斷他的話頭,正色道:“這件事已經越過我的底線。洛大人,縱然你我漸行漸遠,我心中始終保持對你的敬重,蓋因你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好官,一身風骨更令我滿懷敬意。因此,希望洛大人不要相逼。”
洛庭默然,良久才喟然道:“何來相逼?只是人世間終有舍得二字。”
“舍得……”裴越微微低頭,神色復雜地說道:“莫非在洛大人心中,我是王平章那種戀棧權位貪心不足之人?”
洛庭搖頭道:“下官從無此等想法,否則先前也不會支持殿下接替蕭瑾為南軍主帥,南下指揮邊境戰事。”
裴越輕聲道:“我相信,洛大人對我的幫助不止于此。如果沒有洛大人再三的庇護,我沒有機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說不定早就被人連骨帶肉吞進肚子里。”
洛庭將杯中涼茶飲下大半,猶豫許久才問道:“殿下乃是聰明絕頂之人,為何堅持不肯退一步?”
退一步便會一直后退,直到再也沒有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
裴越心中默念著,臉上卻浮現一抹笑意,滿含深意地說道:“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所以這次我想稍稍任性一些。”
洛庭輕嘆道:“可若是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將來想要收場卻沒那么容易。”
裴越頷首贊同,俊逸的面龐上笑容更盛,從容地說道:“也有可能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庭卻笑不出來。
他這輩子始終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準則,之所以會站在裴越的對立面,當然不是因為嫉賢妒能,甚至與裴越的武勛身份無關。究其原因,裴越如今掌握的力量已經超出君臣的界限之別,這便是吳太后憂心忡忡的根源。
他相信裴越不會走上那條路,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因為那個選擇會讓大梁各地動亂繼而陷入無窮無盡的內戰,不知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無論裴越、天子、太后還是朝堂諸公,沒有人希望看到這樣的場景發生。
畢竟眼下的煌煌之景,是所有人禪精竭慮嘔心瀝血得來的成果。
可是……人間不如意事常八九。
洛庭告辭離去,孤單的背影滿是蕭索之意。
裴越坐在椅子上,透過敞開的大門,靜靜地凝望著凄迷的夜色。
一直到拂曉來臨。
太陽照常升起,第一抹霞光照亮人間。
馮毅快步走進正堂,將內宅那邊的狀況簡略說了一遍。
裴越微微頷首,起身說道:“將那四名刺客提來,然后召集所有親兵。”
馮毅應下,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前往何處?”
裴越搖頭,清冷的語調中泛起肅殺之意:“鑾儀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