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南,在橫斷山脈北麓以北有一條并不寬闊的直道。闉 日頭偏斜,已近未時三刻。
一支千余騎的隊伍出現在直道上,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血染戰袍,臉上疲憊之色顯露無疑,但眼中卻仍然有著桀驁與冷厲。
在叛軍主力南逃的過程中,這些人分批進入橫斷山脈外圍,在長弓軍過去之后,方按照原定的計劃集合,然后從北麓山林中取得戰馬與補給,轉道向西進入直道。
隊伍的中央,已經換了一身服飾的王平章與劉質并肩前行。
王平章不緊不慢地說道:「等進入蘄州境內,我們再改換行頭分批進入渝州,只要進入十萬大山,朝廷便是派來數萬追兵都無濟于事,殿下安心便是。」
這一刻他的心情無比復雜,恍惚間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他先發制人率領麾下精銳夜襲陳家大宅,一把火燒死數千人,徹底斷絕先帝反撲的可能性。其時陳家尚有余孽存活,他便親自指揮追捕,但是對方在付出慘重的代價后終于逃進渝州的十萬大山之中。
正是因為那段往事,他對渝州那邊復雜的地形記憶猶新,故而在起事之前便已經想好了這條退路。闉 今日之生機竟然是仇人所留,讓他不禁感嘆命運之離奇。
劉質卻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寬慰,面色灰敗地喃喃道:「魏國公,我們怎么就敗了呢?」
王平章目光微凝,自嘲道:「是老臣算計有失,沒有更加全面地考慮戰局。如果當時臣親自坐鎮南營,裴越未必就能闖到羅煥章面前。如果臣將都中那些老卒算上,也不會突然潰敗至此。如果臣在禁軍中安插更多的內應,或許皇宮早就易主。殿下若怪責,臣不敢不領受。」
劉質看似面色如常,心中卻悚然一驚。
他現在已是孤家寡人,身邊全是王平章的忠心護衛,這一千騎更是虎豹營僅剩的銳卒。
換而言之,如果不是要留著自己這個皇子以圖將來,王平章一言便可決定他的生死。
一念及此,劉質勉強笑道:「魏國公言重了,孤只是心有所感,頗覺可惜罷了。」闉 王平章將那抹凌厲之意很好地隱藏起來,溫和地說道:「殿下,老臣仔細思量,我們之所以會敗,恰恰是因為想得太多。陛下乃大梁天子,坐擁兩京十三州之地,在這塊棋盤上與之對弈,無論我們思量得如何周全,終究比不過陛下的從容與寬裕。」
劉質若有所思地道:「魏國公的意思是我們應該……」
王平章略顯落寞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們便想錯了,其實不必思慮大局,只需要記住一點,擒賊先擒王。」
劉質恍然道:「刺駕?」
王平章頷首道:「與其這般大費周章,不如將所有力量都投入到這件事里。臣與殿下苦心孤詣,最終還是比不上那陳家女子在宮中點燃的火藥。由此可見,臣確實是老了,將來還要多多仰仗殿下。」
劉質心中熨帖少許,溫言道:「魏國公過謙了。進入渝州以后,我們繼續向西?」
王平章道:「沒錯。臣這些年逐漸表露與雄武侯藍宇的關系,便是希望引走陛下的目光。臣雖然不及陛下那般雄才大略,卻也明白先慮敗后慮勝的道理,故而早早便與定西大營的主帥劉定遠商議妥當。定西大營地處靈州西南,兵強馬壯實力雄厚,足以護住殿下的安危。占住那處徐徐發展,總比在都中做個閑散王爺要強。」闉 「靈州……」劉質欲言又止。
王平章轉頭望著他,微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只要西吳還在,西軍便不可能強攻定西大營。至于軍械糧草,老臣早有安排,屆時定西大軍只要占據靈州西南部,幾年之內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質不禁覺得心里升起了希望,面色終于輕松下來,然而便在這時后方忽然傳來兩聲響箭,緊接著便有游騎飛奔而來,口中疾呼道:「國公爺,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騎兵快速追來,可能是裴越率領的背嵬營!」
眾人皆驚,劉質臉上瞬間泛起一片陰冷的殺氣。
這時只見一名中年男人挺身而出道:「請父親與六殿下先行,兒愿領虎豹營斷后!」
其人便是王平章的次子王忠嗣,曾經在京都竹樓中與裴越有過正面交鋒。
王平章并未遲疑,頷首道:「好。」闉 不待王忠嗣離去,他又說道:「小心著些。」
終究流露出幾分不忍。
王忠嗣重重點頭,撥轉馬頭帶領虎豹營面朝后方開始提速。
直道算不上寬闊,大約可容八騎并行疾馳。
山風獵獵,吹動著道旁的碧綠枝葉,簌簌作響。
裴越手持長槍,當先而行,兩側是鄧載與錢冰二人。闉 馬蹄聲迅若奔雷,在山野之間延綿回響,如同黃鐘大呂震動所有人的心弦。
在突進的過程中,背嵬營將士的坐騎邁步節奏漸趨一致,隨著前方路面上的蹄印越來越清晰,將士們的表情愈發沉著且冷肅,將手里的兵刃牢牢握緊,不斷調勻自己的呼吸。
似一陣狂風在直道上掠過。
當裴越眼中出現迎面沖來的虎豹營士卒身影時,他不僅沒有下令放緩速度,反而猛地一拍馬臀,胯下坐騎登時再度加速,如離弦之箭激射而出。
一邊是當年追隨王平章轉戰世間各地、在京營中地位超然的虎豹營,雖然在王平章離開西營后,虎豹營便漸漸低調神隱,但是從這次京都叛亂便能看出,屢次充當尖兵先鋒的虎豹營實力并未減弱太多,而且在經過大戰的淬煉之后,剩下這一千人愈發兇悍凌厲。
一邊則是如今聲名鵲起的背嵬營,短短幾年間經歷了大梁邊疆的所有戰事,而且從未出現過畏戰怯戰的狀況,為裴越在軍中的崛起立下汗馬功勞。
這一次,雙方都沒有在向前突進的過程中拋射箭雨,彼此眼中只有對方的身影。闉 兩旁的樹木青草飛速倒退,兩支世間頂尖強軍極速接近。
幾乎令人窒息的剎那之間,背嵬營與虎豹營狹路相逢,轟然對撞!
沒有任何花哨與取巧可言,鮮血噴灑無數。
裴越揮槍向前,腰腹發力直達手臂,瞬間掃開前方的五六支槍矛,然后雙腿猛夾馬腹,這匹跟隨他征戰數年的坐騎似通人性,遽然抬起雙蹄踩向對方的馬首。王忠嗣連忙拽動韁繩,手中長矛徑直刺向裴越的小腹。
往來之間,分毫之差。
裴越胯下的坐騎前蹄踏中對方的馬腹,只聽那馬兒嘶鳴一聲腳步錯亂,連帶著馬上的王忠嗣身軀搖擺不定。裴越伸出左臂隔開對方失去力道的長矛,與此同時單手持槍奮起千鈞之力,猛然下砸!
精鐵槍尖落在王忠嗣頭上,只聽得砰然一聲脆響,其人登時七竅流血,直挺挺往后倒下。闉 裴越看也不看對方的尸首一眼,厲聲道:
鄧載與錢冰立刻呼應,漸至蔓延到所有背嵬營的將士,凝聚成一股足以撼動高山的力量。
虎豹營失去主將之后并未立刻潰敗,但是戰場上任何一個細小的因素都會影響最終的勝負。他們從半夜到現在一直處于苦戰,體力早已到了枯竭的地步,只是憑著強悍的意志在支撐,然而背嵬營的將士們卻已經提前歇息了很長一段時間。
從強硬地抵抗到步步后退,再到傷亡越來越大,虎豹營的消亡逐漸成為無法挽回的事實。闉 約莫一刻鐘過后,裴越率領背嵬營殺出一條血路,前方再無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