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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7【那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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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古關口,萬木響如裂。

  凄涼異鄉客,騎馬關下月。

  板道霜鑿鑿,石梁溪咽咽。

  怪來曉寒重,御愛山頭雪。」

  ——《九里關懷古》

  夜色中的九里關有一種孤獨且雄壯的美感。

  此地位于云州邊境往南六十余里處,南毗興安府和高唐府,兩山夾峙,天成峽谷,兩頭窄狹,中間寬闊,易守難攻。

  曾經有人感嘆,若是九里關坐落于西境或者南境,定能成為邊境上的一道雄關,可惜在北疆沒有用武之地。而今時移世易,蠻族竟然能夠在荒原上崛起,形成一個實力不容小覷的部落,越境襲擾大梁百姓,往日無人問津的九里關瞬間成為云州北部的屏障。

  哥舒意在荒原上那一仗輸得憋屈,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而且被細作出賣了行軍路線,差點將五千精銳步卒悉數葬送。但他并非靠裙帶關系爬上來的幸進之輩,至少還保有一位主帥的基本素質,在蠻人越境的消息傳回后,他立刻調整宣化大營的兵力分布,舍棄所有兵站,轉而重點防守邊境關隘。

  九里關便是重中之重,此處作為云州北面的門戶,可以對蠻人起到極為關鍵的震懾作用。

  如今關內駐軍兩千五百人,守將為慶龍衛左軍統領何綜。

  其人乃是化州境內富戶出身,憑著一身過人的膽氣和悍勇,歷經十五年的時間從步卒升為統領,一路走來頗為不易。雖然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很難再進一步,但是并未因此自尋煩惱,依舊兢兢業業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戰事爆發之初,他便接到哥舒意的帥令,務必要保證九里關的安全,不能給蠻人偷襲的機會。在哥舒意落敗之后,何綜愈發不敢大意,每天都要親自巡視幾遍才肯放心。

  今夜無雪,但是寒氣依舊深重,關隘上負責守夜的士卒不得不盡量靠近火盆,如此才能抵御北疆深夜的嚴寒。

  何綜在城墻上來回走了一遍,并未苛責那些取暖的士卒,只是叮囑他們不要放松警惕,如今蠻人就在邊境上移動,誰也不能確定他們的下一步動向。雖說九里關易守難攻,可是萬一蠻人發狠強攻,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頭兒,咱們都知道輕重,肯定不敢半夜偷懶。」

  「是啊,連哥舒大帥都敗了,誰還敢不打起精神來。」

  「頭兒放心吧,蠻人如果真的敢來沖關,咱們肯定能替哥舒大帥和那些死去的兄弟報仇。」

  火光掩映中,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泛著自信神采。

  何綜對于士氣非常滿意,陪他們說了一會便走下城墻,來到關門之后,近前親自檢視一番,然后又去東北角的烽燧看了看才放心地返回自己的住處。

  北疆的夜似乎無比漫長。

  寅時初刻,萬籟俱寂,關內已經聽不到丁點人聲,唯有木柴燃燒的嗶剝之聲和朔風的呼嘯聲。

  關門附近兩名看似毫不起眼的普通士卒對望一眼,在迷蒙的火把光芒中同時微微頷首,隨即抽出暗藏的匕首遽然出手。旁邊的同袍此刻正是最困倦的時候,眼皮已經不斷遮下,怎能想到朝夕相處的朋友會突然之間狠下殺手。

  這兩名普通士卒殺死同袍的過程極其短暫,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們將尸首拖到門洞內墻邊放下,然后走到關門附近,奮力舉起巨大的門栓,緊接著以極其謹慎的力度將關門拉開一絲縫隙。

  做完這些后,兩人不緊不慢地離開關門,趁著無人注意消失在黑夜之中。

  且說何綜回到住處后簡單抹了把臉,合衣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

他雖然出身富戶家庭,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卻是去荒原上打獵,當然不敢過分  深入,只在邊緣地帶碰碰運氣。從軍之后自然無法像當初那般自由,但他依舊保留著那種敏銳的感覺。

  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眠,何綜總覺得心里發慌,那種感覺猶如立于懸崖之畔,仿佛隨時都可能跌個粉身碎骨。

  再三猶豫之后,何綜起身披甲,將腰刀懸在一側,朝屋外走去。

  兩名守在外間的親兵此刻倒還能保持清醒,見狀不由得起身問道:「頭兒,怎么還不歇息?」

  何綜沉聲道:「睡不著,出去看看。」

  親兵們憨厚地笑笑,都知道自家統領謹慎小心的性子,故而沒有大驚小怪,拿上兵器跟著他出門。

  關內夜色凝重如墨,唯有火盆中的光如星星點點,隨寒風搖擺不定。

  來到北城范圍之內,望著城墻上靜謐的景象,一名親兵笑道:「頭兒,蠻人只要腦子沒壞,肯定不會跑到九里關來撒野。他們在荒原上是很厲害,可是想要憑著幾千人攻城,又沒有云梯之類的東西,那還不如白天做夢——」

  話音戛然而止,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獵獵寒風之中,一行三人站在關門后方約三十丈處,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魁梧壯碩身披獸皮的蠻人出現在門洞之內。

  何綜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打顫,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拼盡全力扯著嗓子怒吼道:「蠻人偷襲!」

  凄厲的聲音刺穿夜幕。

  關內守軍立刻有了動靜,同時門洞內最前方的十余個蠻人撒開腳丫子朝何綜等三人沖了過來。

  「跑!」

  何綜拔出腰刀,反手一掌拍在似乎已經嚇傻的親兵背上,三人拼命地朝后方狂奔。

  廝殺在黎明之前驟然爆發。

  那十余個蠻人卻沒有追擊何綜等三人,反而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奔向關內的東北角。

  緊接著數不清的蠻人穿過關門洶涌而入,如洪流一般沖向關內各處緊要位置,很多梁軍將士甚至還沒有弄清楚狀況就死在他們粗糙的兵器之下,戰火猶如巨石砸入的湖面一般迅速蔓延。

  何綜不斷集合起還活著的將士,讓他們匯聚在自己身邊,等到有數百人之多,立刻返身與突入關內的蠻人展開奮戰。

  他曾經在荒原上見過蠻人,那時候的印象是這些人雖然體型高大卻神情委頓,而且根本不敢接近他這樣的梁國獵戶,遠遠就會避開。然而今夜與對方正面對上,何綜很快便感覺到如大山壓頂一般的恐怖威勢。

  這些蠻人就像先輩們口口相傳的巨獸,不懼痛楚,不畏生死,往往一個人就能頂住梁軍三四人。

  越來越多的蠻人沖進九里關,何綜此時已經無法再去觀望,他帶著兩百多名將士拼死抵抗,只是身邊的同袍一個一個倒下,他心如滴血卻又救不下那些年輕的生命。

  「頭兒,撤吧!」一名親兵怒吼著。

  「守不住了!」另一名哨官幫何綜擋住側方蠻人的一擊,自己的右手卻被震得虎口撕裂。

  何綜知道他們的選擇是對的,然而九里關是云州北境的屏障,身后是無數大梁百姓,是和他家中親人一樣的普通人。

  他眼中泛起血色,猛然扭頭望向沉寂的東北方向,咬牙道:「去烽燧!」

  將士們登時明白了他的想法,這一刻沒有人猶豫,幾乎異口同聲地吼道:「殺!」

  兩百多人組成一桿沖鋒的長槍,無論何綜、哨官、隊正還是步卒,此時身份已經不再重要,他們緊緊地匯聚在一起,步伐一致,吼聲悲壯。

  在這股迸發出死志的隊伍面前,白刃混戰近乎無敵的蠻人也不得不讓出一條窄窄的路。

等沖到烽燧附近時,何綜身邊只剩下一百多活人,他沒有時間  去傷感哭泣。將搶占烽燧的幾名蠻人殺死后,他同樣沒有去看烽燧邊兩名同袍的遺體,一邊下達命令讓親兵去點火,一邊帶著剩下的同袍守在外圍。

  歷經一刻鐘有余的廝殺,他的喉嚨已經沙啞,但是仍舊頑強地吼道:

  同袍們形容狼狽,血染征袍,卻異口同聲地嘶吼著。

  聲震云霄。

  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后的烽燧中,一道茁壯的火光沖天而起,狼煙滾滾升騰,幾近于照亮這一方天幕。

  蠻人大怒,攻勢愈發猛烈殘忍。

  身后的火光越來越猛,依照烽燧這種獨特的設計,短時間內定然無法撲滅。

  將此時,何綜已經滿身傷痕,周遭盡是同袍和蠻人的尸首,只剩他一個人還活著,連那兩名同甘共苦很多年的親兵都倒了下去。

  他以刀拄地,不斷大口喘著粗氣。

  蠻人將他和烽燧團團圍住。

  何綜看見一個格外高大威猛的蠻人在一個中年蠻人的陪伴下現身,隨后命那個中年人停下,赤手空拳獨自朝著何綜走來。按照哥舒大帥傳來的軍情急報,這個魁梧的蠻人應該就是蠻族首領獵驕靡,看他的神態似乎想跟自己聊幾句。

  何綜一點點站直身體,雙手握緊刀柄,微微昂著頭。

  他的目光稍稍偏轉,望向西南方向的夜幕,那里有他的家鄉以及無比掛念的父母妻兒。

  他眼中滿是眷戀,卻又很快斂去,只剩下悲壯之色。

  「啊!」

  何綜發出生命中最后一聲怒吼,舉刀朝那個魁梧的蠻人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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