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無論哪個王朝的京都,朝堂上的變動必然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波及到市井之間。
二皇子在朝會上的拙劣表演結束后,當晚竹樓可謂門可羅雀,頭一次出現完全空場的狀況,以至于那些掌柜和伙計們惶惶不安。
次日開平帝擺駕齊王府,父子之間并未發生沖突,而且皇帝陛下離去的時候臉上并無怒意。又過了一天,兩位沁園的掌柜轉投至竹樓門下,在某種意義上宣告沁園整整一年對竹樓的壓制已經結束。到了此時世人才看明白,縱然二皇子失去了爭奪儲君的資格,但開平帝不會繼續打壓,至少會保證他能以親王之尊安然度過余生。
于是竹樓很快便恢復往日的喧囂和熱鬧。
樓外車水馬龍,剛剛迎接一位貴客的知客轉身看見一輛華貴馬車緩緩行來,連忙堆起笑臉迎了上去。走到近前發現馬車上的徽記,不由得心中一突,頗為禮敬地朝隨從問道:“敢問可是定國府上?”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知客愈發不敢大意,乖覺地說道:“不知裴伯爺大駕光臨,竹樓有失遠迎,還祈恕罪。”
他知道裴家那位二少爺此刻正在樓內飲宴,想來車里肯定是承繼爵位的定遠伯裴城。
那隨從神色古怪地看著知客,有心想要諷刺幾句,卻又擔心車廂中的人生氣,只得悶聲道:“伯爺如今在守備師當差,今日又非休沐之期,豈會午間跑來飲酒?若是讓朝中御史聽見,我家伯爺肯定會平白受到彈劾。”
知客心中凜然,連忙致歉道:“小人無知,還望府上見諒,只不知車上是……”
隨從輕聲道:“車內是我家大小姐。”
知客登時明白過來,多半是來找那位裴家二少爺,當下不敢遲疑,連忙引著馬車從側門進入樓內,徑直來到后樓門前。
他之所以如此恭敬,倒不是單純畏懼定國府的名頭,而是在竹樓見識過幾次裴越的霸道,兼之聽說過裴越對這位定國大小姐極其尊重,哪里還敢稍有慢待。
不多時,兩位年輕女子從車廂中出來,知客垂首低眉不敢張望。
裴寧面色凝重,但依舊朝良言使了一個眼色,后者便從荷包中取出一兩碎銀,不由分說地塞進知客手里,柔聲道:“有勞了。”
“不敢,不敢。”知客還是低著頭,又道:“貴府二少爺在三樓‘花序’雅間宴請友人,不知是否需要通傳?”
良言搖頭道:“多謝,不用了。”
知客不再多言,徐徐退下。
裴寧輕吸一口氣,邁步朝樓內走去,良言和四名精銳護衛連忙跟上。
及至到了三樓雅間門口,還未進去便能透過虛掩的門聽見里面的嘈雜之聲。
良言關切地說道:“小姐,要不先讓婢子進去看看情況?”
裴寧溫婉卻又堅定地說道:“不必。”
她伸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繞過屏風走到里間,迎面涌來一股濃烈的酒氣讓她不禁微微蹙眉,但很快便恢復平靜的神色,凝眸望向不遠處那張圓桌。
想來飲宴已經進行了不短的時間,桌上杯盤狼藉,席間共有六人在座,此刻皆是面紅耳赤眼神迷離。坐在主位上的裴云仿佛沒有看見裴寧,兀自舉著酒盞大聲道:“飲勝!”
其他人雖亦是熏熏然,瞧著似乎比他要稍微清醒一些,不由自主地看向亭亭玉立的裴寧,席間登時安靜下來。
裴云這才注意到異常,抬眼看向盯著自己的裴寧,面上浮現一抹肆意的笑容,含糊不清地說道:“大姐怎么來了?既然來了就別客氣,快快入席,咱們姐弟二人好好喝一杯。”
裴寧站在原地,冷靜地說道:“二弟,你醉了。”
裴云笑道:“醉了才好啊。”
裴寧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壺,緩緩道:“回府罷。”
裴云猛地將酒盞摜在桌上,雙眼微微泛紅,冷笑道:“大姐,何必在弟弟面前裝模作樣?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那個寶貝三弟,早就不把自己當成裴家人,我是醉是醒是生是死,又與你何干?”
如今的他仿若那些粗俗不堪的潑皮無賴,往日的清貴書卷氣消失不見,這番話更是極其誅心。
良言擔憂地看向裴寧,卻驚訝地發現大小姐除了眼神略顯傷感之外,并未出現驚慌與軟弱的情緒。這一刻她不禁想起一件事,自從在閑云莊上親眼見識過裴越殺人之后,大小姐好像再也沒有哭過。
裴寧沒有與他爭論,輕聲道:“伱想喝酒便在府中喝,誰也不會管你。竹樓雖好,眼下卻不適合你來,若你再不肯起身,我只能讓人帶你回去。”
“你敢!”
裴云猛然一拍桌面,臉上酒色消退不少。
那幾人亦有些忍耐不住,因為從裴寧的話中聽出一些別的意思,似乎裴云跟他們混在一起很是掉價,兼之酒宴進行到此時都有了七八分醉意,當即便有人憤憤不平地說道:“大小姐,竹樓又不是青樓,二少爺來此又有何妨?”
“是啊,大小姐未免管得太寬了些。”
“我等只是陪著二少爺飲酒談心而已,卻不知大小姐想到何處去了。”
“嘖嘖,不愧是長姐如母,只是二少爺當初被人算計之時,大小姐又有什么想法?”
這些人成分復雜,有沒落勛貴府邸的浪蕩子,也有郁郁不得志的窮酸文人,若非如此也不會混在如今的裴云身邊。他們還能保持一絲清醒,知道這位大小姐背后站著一個極其恐怖的中山侯,是以不敢口出惡言,只是一味地陰陽怪氣。
如果放在幾年前,裴寧多半不知該如何應對,但此刻她只是淡淡地說道:“請這些人出去。”
四名隨從乃是跟隨裴城在西境殺過人的銳卒,特意被派在裴寧身邊負責保護她,聽著那些倒胃口的話早就分外不爽,此刻得到命令哪里還會客氣?
只見他們快步上前,宛如提著小雞一般掐住那些人的衣領,然后不由分說地摔出門外,任憑他們口中痛苦地呻吟不斷,兩人如門神站在雅間門口,另兩人折返回到裴寧身邊。
竹樓的新任大掌柜早已得到消息,但是在問清楚來人的身份后,連忙下令樓內管事和護院,只當什么都沒看見。
雅間之內,裴云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洶涌的怒意涌上腦門,咬牙道:“好,你總算找到機會報仇了。”
他指的自然是當初裴寧和大皇子的婚事。
裴寧秀眉微蹙,走上前盯著裴云的雙眼說道:“當初那些恩怨是非,究竟是誰的過錯你應該很清楚。你被罷官之后,日日沉湎酒色,我知道你心中不甘且憤恨,只希望你能盡快想清楚,但是從未干涉過你的自由。可是你現在愈發不像,每每酒醉時都會胡言亂語,甚至還敢議論宮中,你知道這是多么危險的事情嗎?”
裴云冷笑道:“大姐,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裴寧輕聲道:“你可知道三弟已經有段時間沒來看我了?”
裴云一時間有些轉不過來,譏諷道:“難道大姐不覺得現在才想起我這個二弟,是否太遲了些?”
裴寧眼中難掩失望,緩緩道:“他只要在都中,隔三差五都會來看我,現在這種情況只能說明局勢很緊張,他根本顧不過來。裴云,你如今心中只有偏見,可是從小到大,我何時忽略過你?罷了,你認不認我這個姐姐都沒有關系,但你不能繼續在外面給定國府招惹災禍。”
她說到最后語調已然微微發抖,白皙的面龐上泛起憂色,道:“大哥今日當值,否則就是他來找你。老太太年事已高,爹娘又是那般境況,府中再也經不起風浪,你卻在外面妄議君上和朝政,難道非要看見裴家敗亡才肯罷休?”
裴云默默攥緊拳頭。
他從翰林院的新貴變成如今這個一文不值的白身,心思早已扭曲,所以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誡。
裴寧對他何其了解,一看便知自己的話沒有任何效果,但她沒有遲疑和猶豫,對身邊的隨從說道:“將二少爺帶回府,往后除非大哥或者我允許,不可讓他再出府。但是,你們不能限制二少爺在府中的自由,一應待遇與往日相同。”
“是,大小姐。”
兩位滿身剽悍之氣的隨從心悅誠服地應下,然后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裴云,完全不理會他的掙扎和叫喊。
裴寧轉身邁步,在良言滿眼喜悅的陪伴下離開竹樓。
西城某間不起眼的民居中,鑾儀衛副指揮使陳安聽完屬下一五一十地稟報,淡淡道:“此事可有手尾?”
屬下搖頭道:“大人放心,那裴云色厲內荏,且如今定國府內被裴伯爺清掃過幾次,干凈得很,裴家大小姐沒有任何安全之憂。至于裴云的那些狐朋狗友,有兩人頗為不甘,離去后嘴里不干不凈。”
陳安輕哼一聲道:“過幾日找個妥帖的由頭,讓他們把說出去的話吞回去。”
屬下道:“是。”
陳安剛要開口,眼神微微一動,壓低聲音道:“不要讓人知道你在盯著定國府。”
這屬下是他的心腹,當即心領神會地道:“卑職明白。”
幾瞬之后,房門幾乎是被人猛地推開,陳安眉頭微微皺起,然而看見來人的面容之后不由得變色道:“北疆傳來了消息?”
那人滿臉惶然地道:“大人,宣化大營敗了!”
陳安幾近于不敢置信,雖說從先前的回報來看,北疆戰事不太順利,蠻人竟然十分狡猾,始終不與梁軍正面交戰。
但是哥舒意麾下有五萬大軍,就算要分兵駐守邊境要地,身邊至少也有一萬五千人以上。
竟然敗了。
陳安迅疾起身道:“馬上進宮,邊走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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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